方寸厨房，丈量岁月之海

月光如雪

许多年来，我脑中关于“厨房”的概念，是模糊而遥远的。

童年寄居老家乡下，所谓“厨房”，便是母亲的天地，与我们这些孩童无关。在那些旧时光里，即便是农家汉子，也绝少涉足灶台，那仿佛是约定俗成的界限。

其实，老家并无真正意义上的厨房。记忆里的屋子阔大，一入门，靠窗便是一张暖炕。灶与炕相连，灶上稳坐一口深铁锅，又大又深，仿佛能容下一个孩童沐浴。为何需要这样一口大锅？只因农家的饭食粗粝，农人的饭量也大。锅底熬着金黄的苞谷稀饭，笼屉上温着喧腾的馍，一锅便打点了一家的早晚饭。菜肴是罕见的，佐餐的常是自家腌的浆水菜，唯有午间一顿面条，才见得着炒菜的油星。

灶台往里，一边置着一张八仙桌，它身兼数职，是饭桌，也是我铺开书本写字学习的小天地；另一边，则是一个厚重的木质案板，它见证过无数次揉面、擀面的辛劳，也承接过无数蔬菜的清香。

那样的厨房，并非惬意的所在。母亲在锅中炒菜或煮面时，常唤我添柴烧火。烟熏火燎，总让我想逃离。我却独爱看她包饺子。那时，吃一顿饺子如同小小的庆典，一年仅有两三回。我总立在案板边，看母亲如何将一团柔软的面，魔术般地变成均匀的剂子，又如何用小小的擀面杖，将其旋成一张张圆月般的皮。她填馅、捏边，手指翻飞间，一只只形如元宝的饺子便悄然列队。我总忍不住伸手，母亲便会轻轻一拍：“别添乱，看这馅儿都让你洒了。”

后来，我负笈远行，踏入大学，将那片乡土烟火遗落在身后。大学的食堂，锅灶更为巨大。我曾随系里组织去厨房帮厨，那里的炒菜铲，厚重如锹，我甚至天真地想过，若在古时，这必是件趁手的兵器。

巨大的铁铲在锅中翻动，将白菜的海洋搅动得生机勃勃。那景象，有一种工业时代的壮阔之美。大锅菜有其独特的灵魂，有任何精馔小炒都无法替代的粗犷与温暖。我吃了十几年，从最初的依赖到后来的厌倦，但真正离别，那味道却又在记忆里复活。它带着青春的底色，让人怀念。

三十多岁，我终于拥有了人生中第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厨房。它极小，仅容一人转身，一个天然气灶，下方藏着气罐，一方小案板，一个水池，便塞得满满当当。然而，我心里的满足，却盈满欲溢。它是我用十余年学习与工龄换来的方寸天地，比起筒子楼里在楼道奔波做饭的岁月，已是云泥之别。

我亲自挑选了洁白的瓷片，盯着师傅一片一片，横平竖直地贴好。往后的岁月里，我每周都细心清洁，让它永远保持着初生般的光洁。

在这方小天地里，我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独立的饺子创作——韭菜鸡蛋馅。我凭着记忆里的片段，和面、切韭菜，然后，做出了那件至今想来仍脸颊发烫的“壮举”：我将生鸡蛋直接磕入韭菜碎中，满心以为它们会在沸水的怀抱中自然凝结。

结果可想而知，稀稀的蛋液让韭菜无法抱团，根本包不进皮里。我狼狈地端着一盆“汤汤水水”，去向楼下的刘阿姨求救。她看了一眼我的“作品”，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忍俊不禁的大笑，笑罢，才慈爱地抹着眼角说：“傻姑娘，鸡蛋得先炒熟、弄碎，才能拌进去呀！”

几十年白云苍狗，往事却历历在目。如今忆起，唇边总会泛起笑意。正所谓“人间烟火味，最抚凡人心”，那些曾经的窘迫，都化作了心底最温暖的底色。

如今，我的厨房扩展了——我拥有了两间厨房。一间，我赐名“西厨”，专做西式餐食；一间，赐名“中厨”，供我尽情煎炒烹炸，重现故乡的味道。

丈夫与孩子们归家，第一句总是：“今晚吃什么？”若听到“中国四美”（其实就是家中最受欢迎的三菜一汤），他们便眉眼弯弯；若听到“西方败笔”（指偶尔失手的西餐），便会哀嚎着追问：“那能吃饱吗？”

厨房里的设备，也已迭代更新，充满了智能时代的便捷。电饭煲懂得在预约的时间开始勤奋工作；面包机像一位严谨的工匠，准时献上松软的面包；空气炸锅、压力锅、电饼铛等等电器随时待命。两个厨房协同作战，一家人的晚餐，一小时便可从容端上。去年，我还为厨房添置了带蒸汽清洁的扫地机器人，它将地板打理得光洁如新，是一位沉默而可靠的成员。

有时，我将我的厨房比作中国的航母。它们的成长路径何其相似——都是从一穷二白中启航，经过几十年的筚路蓝缕，终于驶向了现代化的星辰大海。从自乌克兰拖回的“瓦良格”号，到自主建造的山东舰，再到电磁弹射的福建舰，据闻第四艘巨舰也已初露峥嵘。

今年三月，听闻中国航母环绕澳洲航行，我兴奋难抑，丈夫却在一旁打趣道：“哪是航母，顶多算你厨房里的压力锅，出去溜达了一圈罢了。”

静立厨房中，我常觉得它们是我的左膀右臂和极致外挂，予我空间，让我能大展拳脚；予我力量，让我指尖轻点，便能如孙悟空般，变出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它们不仅是外挂，分明是我平凡生活里的神通，是我的造船厂，也是我的避风港，还是航行补充给养的供给站。

对于笃信“民以食为天”的中国人而言，厨房，从来都是家的心脏，情感的锚地。尤其在与疫情共存的岁月之后，我们每个人都对生命与生活有了更深的领悟。能与家人健康团圆，能与朋友安然相伴，围坐在一桌出自自家厨房的寻常饭菜前，便是这个时代里，最踏实、最珍贵的幸福。

方寸厨房，亦是我的无垠之海。

诚邀美友聊聊您的厨房、您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