蝈蝈

兰若寺DE妖医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54, 142, 150); background-color:rgb(241, 251, 251);">直到现在,我还时常在恍惚间,仿佛又听到了那阵熟悉的鸣叫。它并不真切,像一丝游丝,从记忆最深、最静的角落里颤巍巍地浮上来,起初是微弱的,试探的,随即便连成了一片,清亮亮地,灌满了我的整个书房,连同这五十岁后愈发显得空落的心。我总会下意识地侧耳去寻,目光也投向书架上那只已然空了的、精巧的蝈蝈笼子。笼子在午后的光里,泛着些幽寂的、金丝楠木的绛红,里头什么也没有了。于是那一片鼎沸的虫鸣,便又潮水般地退去,退回到时光的彼岸,只留下我这边的、满屋子的静默。我才怅然地醒过来,我的那只蝈蝈,终究是走了。</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的童年,是被另一种蝈蝈的叫声喂养大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们村蜷缩在一道深深土阳坡坳里,像被世界遗忘了一般,静得有些发慌。尤其到了漫长的暑假,那无所事事的、被日头晒得发白的下午,除了树上声嘶力竭的知了和盘旋在天突空的红隼,便再难寻别的响动。我们这些半大的孩子,是决计不甘心被这沉寂吞没的。不知是谁发起的,大家便相约着,要去山顶邻村的麦地里,捉我们自己的蝈蝈去。那是一条被我们踩得光秃秃的土路,蜿蜒着,吃力地爬上高高的垣埂。路两旁的酸枣丛,挂着些小小的、红绿参差的果子,是我们的零嘴,也是我们裤脚上的常常勾连的羁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伏天的麦子地,是一片金色的、喧嚣的海洋。麦浪滚滚,散发着一种成熟的、焦香的、太阳的气息。而这里,也正是“一窜铃”的乐园。我们那里,只有这一种土生土长的蝈蝈,我们叫它“一窜铃”。它的叫声短促,带着些沙哑,远说不上悦耳,“唧——唧——”的,像一把钝了的锯子,在懒洋洋地锯着这闷热的午后。但在我们听来,这已是天底下最动听的、属于我们自己的音乐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捉蝈蝈是需要绝大耐心的。我们像一群小小的侦察兵,屏着声息,一头扎进那密不透风的麦垄里。麦芒扎在脸上、胳膊上,又刺又痒;汗水像无数条小溪,从额头、鬓角淌下来,浸透了小小的粗布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我们匍匐着,像一只只机敏的野猫,在麦秆的丛林里艰难快速地挪动。四周是蒸笼一般的热,混着泥土的腥气和麦秆的干香。蝈蝈的叫声就在耳边,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撩拨着我们那颗急切的心。可你一旦莽撞地扑过去,它便霎时住了声,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我们只能等,耐心地等,等到那“唧唧”声再次响起,稳定下来,才敢拨开眼前的麦秆,小心翼翼地窥探。</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那小小的、碧绿的生灵,就伏在一株麦秆上,薄纱似的翅膀高频率地振动着,露出下面一抹更浅的嫩绿。它的身子随着鸣叫微微颤动,两根长长的须子,威风凛凛地探着路,也在感知我们的存在。那一刻,世界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它,和它发出的、那不甚优美却足以让我们心跳加速的歌唱。我们伸出两只小手,弓着腰,慢慢地、慢慢地合拢过去,猛地一捂!手心便传来一阵剧烈的、挣扎的蹬踹,痒痒的,带着生命的力度。那一刻的狂喜,是能冲散所有酷热与疲惫的。</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们用麦秆编成小巧的、灯笼似的笼子,把它供养起来,挂在院里的窗棂下。于是,我那沉寂的、沟里的家,便也有了一丝活泼的生机。虽然它的歌声,终究是带着沟里人特有的那么一点干涩与土气,但它总归是活的,是热的,是专属于我的、整个夏天的念想。童年的夏天,就在这一声声沙哑的“一窜铃”里,慢慢地流淌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后来,世界好像变大了一些。我到县城里读高中,张家川的街道。那可真是一个花花世界,有那么多我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也就是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卖蝈蝈的摊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那简直是一个浓缩的、交响的王国。几十只,不,上百只蝈蝈,各自待在属于自己的、精巧得如同工艺品的笼子里,一齐振翅高歌。那声音,与我熟悉的“一窜铃”截然不同!它们的声音是那样洪亮、悠长、富有金属的质感,“聒聒——聒聒——”,像一条流淌着的、声音的溪流,清冽而饱满。它们个头也大,有的浑身体碧,如同无瑕的翡翠;有的通身酱紫,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般的光泽,神气得像一位披甲的大将军。</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着了魔似的,蹲在摊子前,再也挪不动步子。我的“一窜铃”在它们面前,显得那样寒伧,那样土气,简直不好意思再称作蝈蝈了。我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渴望攫住了。我多么想,也拥有这样一位来自远方的、体面的“歌唱家”啊。</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怯生生地问了价钱。那戴着草帽的摊主,头也不抬地报出一个数字:“五十。”</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五十元!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都僵住了。那时,父亲一个月的工资,也不过二十几元。这小小的一只虫儿,竟要耗去父亲近两个月的血汗!它不再是一只鸣虫,它成了一个我无法企及的、金光闪闪的梦,一个沉重的、关于家境现实的烙印。</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知道,有些美好,生来就是与你无关的。从那时起,我便有了一个新的去处。每每路过蝈蝈摊,都要待上一会儿。我不买,只是听。我把自己想象成那些笼中的一只,享受着众人的瞩目,发出响彻街市的鸣唱。我在那片聒噪的、盛大的合鸣里,出神地听着,直到摊主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才红着脸,低着头匆匆跑开。我的童年,似乎便是在这来自河南、河北蝈蝈的、那片可望而不可及的叫声里,正式地、悄然地落幕了……</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转眼间,我已年过半百,两鬓也悄然爬上了霜色。人生奔波,诸事劳形,竟落下了失眠的症候。长夜的寂静,有时比喧嚣更令人心慌。也不知是哪一根筋被触动了,我忽然发了疯似的,想要养一只蝈蝈。不是我们本地的“一窜铃”,而是童年摊子上那种,叫声洪亮悦耳的。</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现在到底方便了。手指在屏幕上轻轻几点,一只来自河北的“铁皮蝈蝈”,连同着一只据说是名家手工制作的、价值不菲的金丝楠木笼子,便穿越千山万水,来到了我的书房。</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它来的那天,我竟有些手忙脚乱的激动。拆开包裹,将它请进那“宫殿”里,喂它一块红萝卜,它用前足抱了,慢条斯理地啃。夜里,我躺在床上,黑暗中,那熟悉的“聒聒”声果然响起来了。初时有些生涩,试探似的,几声之后,便放开了,清越、绵长,像一股清澈的山泉,汩汩地流淌在寂静的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说也奇怪,那原本令我焦躁的、无边无际的寂静,被这虫声一填,反而变得安详、饱满起来。它不像钟表的“滴答”声那样催逼着人,也不像窗外车流的噪音那样扰人,它只是一种存在,一种沉稳的、生命本身的存在。听着听着,心里的皱褶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平了。我的失眠,竟真的好了不少。那叫声,成了我私人定制的、最昂贵的白噪音。</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然而,秋天还是不可避免地深了。霜降将至,天气陡然转冷。我从三亚出了一趟短差回来,一下飞机,北方的寒气便给了我一个结实的拥抱。我心头一紧,忽然想起了我的蝈蝈。</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推开家门,家里是一片死寂。我鞋也来不及换,扑到窗台前。笼子里的它,蜷缩着,全无往日的生气,连那碧绿的颜色,也似乎黯淡了许多。我们这里过了霜降才给暖气。这半个月,便是它最难熬的时光。</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像抢救危重病人似的。找来儿子小时候穿的、最柔软的一双棉袜,小心翼翼地套在笼子外面,只留出透气的缝隙。又将闲置的路由器插上电,便把它连同笼子,一起安置在那小小的、发热的盒子上。白天有太阳时,便把笼子挪到窗台,让它享受片刻温暖的日光;夜里,路由器那点微弱的热量,便成了它全部的希望。我像个最虔诚的守护者,与天地间那场无可避免的肃杀,争夺着这一点微弱的生命之火。</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它似乎也懂得我的努力,在温暖的包裹下,偶尔还会发出一两声轻微的、“呲呲”的鸣叫,像是安慰,又像是无力的告别。就这样,我们相依为命地延续了半个月的光景。</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就在供暖的前几天,一个下雨的夜晚。秋雨敲打着窗棂,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后半夜,我睡得不安稳,朦朦胧胧中,似乎又听到了几声极轻微的、断断续续的“呲呲”声,像一根丝线,在空中颤了颤,终于绷断了。我心中一动,披衣起身,走到客厅,打开灯。</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笼子里,它静静地伏着,六足蜷在胸前,像是睡着了。只是,它那曾高速震颤、发出过洪亮声响的翅膀,此刻已完全静止了。它碧绿的身体,在灯下呈现出一种僵硬的、像陈年旧纸的色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它到底没有等到暖气来的那一天。</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我把它从笼子里请出来,在月季花盆下挖了一个坑。泥土覆盖上去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一种彻骨的平静。</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生命无常,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的定数。它从河北的田野里来,在我的书房里,用它全部的生命,为我歌唱了整整一个秋天。它用它短暂的一生,慰藉了我的童年,又陪伴了我的中年。它来似朝露,去如秋蝉,完成了它作为一只蝈蝈的全部使命。</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今夜的月色很好,清辉满地,万籁俱寂。我摩挲着那只空了的、价值不菲的蝈蝈笼子,心里却满满当当的。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条通往垣顶的土路,麦浪滚滚,汗流浃背,而我,还是那个在麦垄里屏息凝神的孩子,即将捂住整个夏天最快乐的秘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justify;">那沙哑的“一窜铃”,与那洪亮的“铁皮蝈蝈”的鸣叫,隔着数十年的光阴,此刻在我心中,终于合成了一首完整的、关于生命与时间的、无字的挽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