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台好戏在《戏台》

捏捏聂捏聂

有人对我说，侯班主，听大伙儿议论，《戏台》里这个细节有隐喻，那个桥段有含义，甚至哪句台词都若隐若现地讽刺当下的社会现象，您给解释解释。哎呦，呵呵，您是不了解当晚在戏台上发生的事儿，当时枪就架在脑门子上，门都出不去，哪儿还有功夫琢磨那么多，都是事儿赶事儿，赶到一块堆儿去了。我们唱戏人按规矩做事，照着戏路表演，里外都是戏里那点儿东西，根本不懂得那些门门道道。如果，真要说有什么意思的话，那一晚上，在戏台上发生的事儿，就是在兵荒马乱的年月，艺人们倍受欺压、艰难求生的缩影，再有名的戏班，再大的角儿，都有过被欺负霸凌的经历。但是，哭过、恨过、骂过，演员们依然还要抖擞精神，重新回到戏台上继续唱戏。 导演陈佩斯编剧陈佩斯 主演陈佩斯饰侯喜亭黄渤饰大嗓姜武饰洪大帅尹正饰金啸天杨皓宇饰吴德贵余少群饰凤小桐陈大愚饰徐明礼徐卓儿饰思玥尹铸胜饰刘八爷 类型剧情喜剧上映日期2025年7月 五庆班说起五庆班，想当年进过宫，应过差，给西太后唱过戏，在北京城家喻户晓，行当里有头有脸的班子。某人不才，姓侯名喜亭（陈佩斯饰），现任五庆班班主。我的一生几乎都在戏台上渡过，师傅临终前，把一班的老老少少托付给我，从那时起，我就带着大家伙走南闯北在戏台上混饭吃。虽然，戏班子十几号人，吃喝拉撒、练功做科、唱戏演出，事无巨细都有专人负责，但是，到了一个新地界儿，我还是要逐个嘱咐，要按部就班地摆放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盔翎髯口，方便上下场。角儿使用的容妆室和休息室，都得提前安排的妥妥当当，方方面面都得照顾到，伺候角儿更是马虎不得。有的角儿开戏前不见客，梳头桌都必须是指定的；有的角儿吃饭很讲究，比如凤老板，只要来唱戏，必叫大裕斋的素三鲜，配一碗小米粥，外加一碟炒酱瓜，还不让人伺候。说实在，伺候角儿真不是个轻生活儿，谁让人家有家伙呢，有家伙就是厉害。 德祥大戏院德祥大戏院的经理吴德贵（杨皓宇饰），留过洋，学了一套西洋的玩意儿，结果，在北京城砸了脚面子，人们不买账，结果又转回京剧行当。说起来，吴经理也真不容易，不仅人前烧香拜佛，人后被训得跟孙子似的，见了官僚恶霸、鬼魅魍魉都得夹着尾巴，无不点头哈腰、鞠躬作揖，挣不挣到钱不说，还得搭一笔孝敬钱。所以，他要是请不到大戏班名角儿，在这么下去，估计他非得跳护城河不成。五庆班跟他写戏签约，真的是给足面子，加上金啸天金老板的金子招牌，简直就是在救德祥戏院于水火呀。为了恭候金老板，吴经理砸锅卖铁整修戏园，在水牌子四周围装了一百个大灯泡，不客气地说，天一摸黑，半个北京城都是德祥戏园给照亮的。吴经理就盼望着别出什么岔子，只要把角儿伺候好了，能卖上座儿，让学什么就学什么。呵呵，甭急，五庆班来了，您嘞就请好吧，北京四九城扫听扫听，哪有我五庆班卖不上的座儿。得嘞，今晚头一场，整出热闹的，咱就来《霸王别姬》，把场面哄得热热闹闹的。哦，记着，加座儿留着，开戏再卖，呵呵呵！ 金啸天一到戏院，我先让人把金啸天（尹正饰）的守旧挂上。懂行的戏迷都知道，守旧就是金老板的招牌，头三天的戏绝不能落下，哪怕凑钱也得抢票去。啸天是我的徒弟，凭着天赋和资质，很早傍过梅兰芳，论净行花脸，杨小楼下来就是啸天，甚至现在啸天的唱片都卖过杨老板，当之无愧是京剧界的名角儿。可惜，这孩子不争气，一世英名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抛弃结发妻，找了一个百乐门唱歌的翠萍，置房、置地、买首饰，这些年积攒下的嚼果都给她，结果翠萍还是跟人跑了。情至深，痛断肠，为了排忧解闷，抽起大烟，染上毒瘾，一发不可收拾，不得已，每次开戏的前几天，我就叫人搜他的身，把烟膏、烟枪全扔了，就这样有时还是防不胜防。在自律这方面，啸天比起小桐来简直不能同日而语。 凤小桐凤小桐（余少群饰），管我叫七叔，他和啸天从小做科的师兄弟，管啸天叫三哥。打孩子起，他俩就是撒尿和泥儿的交情，甭说见面抬杠拌嘴，就是打出脑浆子来，都不带往心里去的。与啸天不同，小桐可是自律的模范，真正是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时时刻刻保持做艺的规范，举手投足表现都有规有据。即使成了名角儿，也不耍角儿脾气，一听啸天要来，不含糊，二话不说就来给三哥“挎刀”，呵呵。这不，大清早就到了戏院，中午前就扮好妆，心急火燎地打听啸天什么时候到，生怕半年没同台，跟不上戏路，下午，不用提醒，自个儿在窗户前吊嗓子。仔细听，嗬，甭说，小桐的嗓子越来越有女人味了。 洪大帅北京城，历史悠久，底蕴深厚，被八国联军摧残之后，到了民国初年，各路军阀又在洋人的怂恿下，做起和袁世凯一般的皇帝美梦。我们戏班进城的时候，永定门失守，拿了朝廷俸禄的黄大帅，被洪大帅（姜武饰）赶出大帅府，这皇帝的宝座一夜之间又改姓洪了。城门、街道、甚至戏院的水牌子都挂上洪大帅的巨幅画像，小桐还以为是哪个不认识的角儿，一听是带兵的，抿嘴一笑，那就跟咱爷们无关了。政府教化处处长徐明礼（陈大愚饰）为新大帅策划了一套新政权开国仪式活动。洪大帅宠爱的六姨太思玥（徐卓尔饰）特别崇拜金啸天，于是，洪大帅决定开国大戏就让金啸天唱，不管三七二十一，对徐处长下命令，中午吃饱饭，晚上看大戏。可是，洪大帅中午饭可能是吃饱了撑的，乔装老百姓混进戏班里，阴错阳差地搞出一大堆事儿，把本来有条有理的事儿，生生搞成一堆麻。 大嗓那个时候，北京城换大帅跟走马灯似的，老百姓早上见一个大帅称帝，晚上就被另一个大帅赶出城区，后天不定是哪个大帅又宣布登基，都见怪不怪了。但是，无论怎么折腾，北京人依然是“你打你的枪，我看我的戏”，两不耽误。大裕斋包子铺的伙计大嗓（黄渤饰），平时经常往戏园送包子，更好唱两口，还自称“京城票友儿”。说起大嗓的唐山大落子的口音，正和洪大帅的喜好，恰好一个乐亭，一个滦县，离得不远，口味相投，老乡见老乡，唱戏喜洋洋，俩人在戏园里聊的热火朝天，大嗓仗着见多识广，给洪大帅讲了一大堆戏班的规矩套子，还扮上戏服唱了几段，把洪大帅乐呵的不要不要的。大嗓吹了半天牛，竟然不知道这个“老乡”就是洪大帅，而洪大帅把这个“忒有范儿”的送包子伙计当成戏班的“名角儿”，就这么，更大的麻烦事儿发生了。徐处长又把我和吴经理叫到他跟前训话：今晚大帅让大嗓扮霸王项羽上台唱戏。我和吴经理都傻了，这玩笑可开不得呀？因为大帅包场，原本卖出去的座儿全都退票，我们再大的脸也接不住戏迷的唾沫星子，本来这事已经得罪了一帮老主顾，现在又让一个票友挑梁，这份儿可得跌到什么无底洞里呀！况且，这楚霸王可不是谁想演就能演的了的。可是，徐处长不管不顾，两眼一横，撂下一句狠话，不管是不是送包子的，即使是捞大粪的，也得弄上去唱，如果误了大帅的开国大戏，明年的今天就是我和吴经理的周年。今年，我六十岁，师傅仙逝的时候，也就是这个岁数，不会这么寸吧！哎呦，嗬！没法儿活了。 霸王别姬我真是精疲力竭了，鼓足精神嘱咐四粱八柱，今晚死活都是送包子的霸王，大伙能兜住就给兜住，甭管大嗓这个棒槌唱成什么王八蛋样，能拱过去尽量拱过去，否则，唉，我们谁也出不了这个门呀。《霸王别姬》是金啸天的代表剧目，戏迷都说杨小楼之后，只有啸天能唱出霸王“力拔山兮”的气概。不说别的，光是扮相就透着一股子霸气，头顶霸王盔，大黑千金，两边挂忠孝带，戴黑满，搭白护领，内衬胖袄，外搭霸王靠，穿彩裤，脚蹬黑厚底儿，腰间悬龙泉宝剑。唱腔更是雄浑有力、气宇轩昂，听起来荡气回肠。可是，让大嗓一对弦儿，全闪了。尤其是项羽回营后的四句唱，最后一句，大嗓一下抬高声调，“啊啊”的一甩腔，惊地众人目瞪口呆。这是唐山落子，这不是戏，台上的人可没法儿接。京剧讲究唱功，可不是乡下一群人图热闹，聚在一起唱大口落子，台下的戏迷都是懂行的，一听唱腔不对，喊起“通”起哄，那就砸锅了。我是千叮咛万嘱咐，到了那句一定要往下沉，不能向上走。结果，这个大嗓一亮相就把我气的把头直往柱子上撞，谁家亮相背朝观众。自知不对，一个转身又转回去，哎呦，我的妈呦！这下算是跌了大份喽！大嗓唱的无板无眼，驴唇不对马嘴，小桐、乐队累得王朝马汉，但四粱八柱凭着多年的经验，还是尽最大努力给他兜住了。更没规矩的是，洪大帅看的一时兴起，命令大赏，当兵的就径直闯上戏台，打断演出，宣读赏赐公告。断了的弦怎么接的上，本来就七上八下的戏，又被搅和的七零八落，演员们敢怒不敢言，小桐在台上也不知所措，看着台下戏迷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一股心酸油然而生，索性直接了断了事，直奔入相而来。下了台，小桐嚎啕大哭，我搀扶着他走进容妆室，作为一个名角儿，这种痛苦也只有我们自个儿知道。今儿，真是委屈孩子了。但是，仗着手中的枪杆子，洪大帅又给我们出了道难题：改戏。或许，项羽中了刘邦的十面埋伏，无颜见江东父老，刎颈自杀的剧情触动洪大帅的伤心往事，使他产生共鸣，顿足打滚、哭天喊地的让戏班给他改戏。项羽不能自杀，要过河，面对江东父老，东山再起，否则就是恶心新政权。老天爷呀，《霸王别姬》是一出老戏，师傅就是这么教的，怎么能改呀，再说，自开山鼻祖唐明皇李三郎以来，也没听说改戏的规矩，难不成真来一个“关公战秦琼”的梗啊！洪大帅可不管那么多，不改戏，不让他听痛快了，要么一枪一个窟窿眼子，把大伙都给毙了，要么把大家用小铁丝穿起来，放到煤矿去挖煤。我只好安抚大家的情绪，让演员们备戏，又让吴经理把大嗓请过来，现在人家是爷，咱得和他商量怎么改这个戏。 戏台啸天自打进了城，在酒店里偷偷地抽大烟，结果抽大发了一直不省人事，我派人把他蒙着脸送到德祥戏园，又是灌黄龙汤，又是扎针，全都无济于事，因为后台乱糟糟的，不得已只好把他撇到二楼，没工夫儿去搭理他，后来，甚至把他这茬儿都给忘了。在我劝说凤小桐再次登台，没注意金啸天什么时候已经醒了，还自己扮好霸王妆，偷听了大帅胡诌耍横的一幕。大嗓下了台，沉浸在成角的喜悦之中，忘乎所以地和误把自己当成金啸天的洪大帅六姨太缠绵悱恻起来。就这么错进错出、误打误撞，金啸天代替大嗓登台了。发现不对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我、吴经理和徐处长都傻眼了，万事休矣，看来明年的今天就是我们的周年了。在后台，我和吴经理战战兢兢地听着，果不其然，啸天一句词没改，那个让无数戏迷倾倒的楚霸王项羽重现戏台。虽没有叫好声，但是戏路对了，吴经理怅惘地对我说“没改”。这就对了，不改就对了。这下，全都回归正轨，金啸天、凤小桐这对儿师兄弟和四粱八柱的配合严丝合缝，没有了清汤寡水，戏迷们听的是有滋有味。洪大帅一看只字未改，恼羞成怒，拔出枪要撒野。这时，我不能躲清闲，啸天、小桐两个孩子从开蒙到成角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司鼓德叔、司弦祥子以及一帮伙计和我都是几十年的交情，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到伤害。要毁就一起毁，要毁就毁在一起，哪怕明年的今天是我周年，也在所不惜，怎么说，咱也是站着撒尿的爷们儿。我拿出封箱多年的物件，走到乐队里，示意司鼓起板，继续演出。那一夜台下到底有多混乱，我们都熟视无睹。蓝大帅率兵攻破永定门，把还没坐热乎龙椅的洪大帅又赶出大帅府，政府官员如鸟兽散，纷纷易帜反戈，拥护新大帅，混乱之中，仍有忠实的戏迷，在台下听的如醉如痴，真应了那句话：穷吃、穷喝、穷看戏，他打他的仗，咱看咱得戏，两不耽误。那一夜，大炮的爆炸声，震得祖师爷的神龛直摇晃，可戏台上却稳如泰山，一板一眼、一颦一笑、一举一止都在诠释什么叫做“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在戏台上听了无数出戏，只有今天这出《霸王别姬》感觉特别有味道，不由闭上双眼聆听。 虞姬（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只害得众百姓困苦颠连。项羽（唱）——这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虞姬（白）——大王！项羽（唱）——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虞姬（唱）——劝大王休愁闷且放宽心。项羽（唱）——怎奈他十面敌难以取胜。虞姬（唱）——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项羽（唱）——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虞姬（白）：大王项羽（白）：妃子 这唱腔把艺人的心酸苦辣都吐出来了，这戏词儿把那晚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写的明明白白，我是越听越爱听，越听越有味，心里那叫一个享受。哎！老祖宗留下的玩意儿，真地道啊！ 2025.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