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湖上夜！

法治三秦

这湖畔的路径，是沿着水岸的曲折铺就的，脚下是厚实的。在这静夜里，竟像是一下下叩在心上的回响。路灯的光是昏黄的，一团一团，被秋夜的薄雾晕染开，像些陈旧的、洇了水渍的绢画，勉强地照亮着脚下方寸之地。光与光之间，便是大段大段的黑暗，人走进去，便仿佛被这夜的墨色整个地吞没了，再走出来，身影被下一盏灯倏地拉长，又倏地缩短，恍恍惚惚的，像个不真切的梦。

我便在这明暗交替里，慢慢地走。湖水是沉沉的墨黑，只在贴近灯光的地方，漾起一些碎金似的粼光，但随即又隐没在无边的黑暗里了。风是有的，但并不张狂，只是悄无声息地贴着湖面滑过来，带着一股子水汽的微凉，直往人的衣袖里、领口里钻。岸边的垂柳，千丝万缕的，在夜色里失了本来的颜色，成了模糊的、摇动的墨痕，那风穿过柳丝的间隙，便生出一种极细微的、呜咽似的声响，像是谁在低低地叹息。

这风，这水，这无边的秋夜，合在一处，便成了一种极厉害的溶剂，将我周遭现实的壁垒，一寸寸地蚀透了。我的魂儿，便不由得轻飘飘地荡开去，荡回到许多个类似的夜里去了。

我想起的，竟不是哪一桩具体的事，哪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感觉，一种少年时在故乡常有的感觉。那时节，也是这样的秋夜，我总爱独自爬上老家屋后的土坡。坡下是沉睡的村落，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夜航船上寂寞的灯语。而头顶上，却是浩浩荡荡的星河，那么阔，那么深，那么亮，仿佛一伸手，就能捞起一把凉沁沁的星子。那时的心里，是空落落的，却也是满盈盈的；空的是眼前鸡犬相闻的琐碎，满的是对那遥远星河之外、不可知的未来的憧憬与惶惑。那是一种甜蜜的忧愁，一种轻飘飘的、无所依凭的怅惘。而今夜，这湖畔的怅惘，却沉甸甸的，带着水汽的湿重，与一种无可言说的疲惫。那星河，仿佛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了；即便有，大约也亮不过这城市彻夜不熄的霓虹了。

正神游天外，耳边忽然传来一阵模糊的、断续的歌声，夹杂着年轻人的笑语。我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的长椅上，偎着一对年轻的情侣。他们似乎丝毫不觉这夜的清寒，只顾着喁喁私语，那笑声是清亮的、毫无挂碍的，像石子投入静水，在这沉寂的夜里，激起一圈圈活泼的涟漪。我看着他们，心里并无波澜，只是恍然。曾几何时，我大约也拥有过这样的夜晚，拥有过这样清亮的、可以击碎一切黑暗的笑声。那时的未来，是一卷尚未展开的、墨香犹存的画轴，我们满怀信心，以为上面定然是花团锦簇，云霞灿烂。而今，画轴是展开了大半，上面的笔墨，却是浓淡不一，甚至有些地方，已然洇成了一片自己也看不懂的糊涂。

那笑语声渐渐远了，终至不闻。四周又恢复了先前的静，静得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我走到一处伸向湖心的小小平台，倚着冰凉的栏杆站定。对岸是咸阳市区，一片璀璨的灯海，高低错落的建筑，勾勒出一道金色的、有些虚幻的天际线。那光是热闹的，是人间的，但隔了这宽阔的、墨色的湖水看过去，却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繁华是它的，我什么也没有。

忽然，几点凉意，轻轻地、试探地，落在我的脸上。夜深了，风里的凉意也更重了。

我终于是要回去了。转身离开湖畔，将那一片空濛的水与夜，将那万千的感慨与回忆，都留在身后。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些。推开家门，屋里的灯光温煦而实在，将一身从外面带来的清寒之气，都缓缓地融化了。只是我知道，那湖畔的秋风，那冰凉的雨丝，那沉在墨色水底的无言感慨，有那么一丝半缕，已经悄悄地黏附在我的衣襟上，跟着我，一同回到了这光亮的、人间的屋里，怕是许久都拂不去了。（中华新闻社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