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欣赏：《莺时》

包克智

　　《莺时》

三月风来，檐下的麻雀忽然躁了起来，柳枝刚蘸上鹅黄，便有清脆的鸟鸣穿林而过。老人们说，这是“莺时”到了。翻开泛黄的古籍，“莺时”二字带着湿漉漉的春意扑面而来，它不是简单的月份代称，是古人把春意、鸟鸣与时光揉碎后酿成的词汇，藏着华夏先民对自然最细腻的感知，也装着千百年的诗词歌赋与坊间传说。

“莺时”，即农历三月，又名“辰月”“桃月”。《尔雅·释天》有云：“春为发生，夏为长嬴，秋为收成，冬为安宁。春三月，为青阳，为桃花水，为莺时。” 古人以鸟兽草木纪年候，三月黄鹂始鸣，百鸟争春，黄莺的啼声成了春天最鲜活的注脚，故而得名“莺时”。这名字自带声律之美，读来便似有黄莺在耳畔婉转，比“三月”多了几分灵动，比“桃月”添了些许野趣。它不是文人凭空杜撰的雅称，而是源于农耕文明中对物候的精准捕捉——黄莺啼时，冻土消融，麦苗抽穗，桃李绽蕊，正是播种希望、万物勃发的时节，先民将对自然的敬畏与热爱，都凝进了这两个字里。

站在文人墨客的角度回望，莺时是诗词歌赋中永恒的意象，是刻在笔墨间的春日情书。最早将莺时写入诗中的，可追溯至南北朝时期。庾信在《奉和赵王西京路春旦》中写道：“鸟啭歌来，花浓雪聚，酒肆鱼乡，桃堤柳渡。风光应节，岁月依辰，莺时启仲，雀目临春。” 寥寥数语，便勾勒出莺时时节的热闹景象：鸟鸣如歌，花繁似雪，酒肆林立，柳堤含烟，时光顺着黄莺的啼声缓缓流淌，春意在此刻达到鼎盛。彼时的文人，已将莺时视作春日的灵魂，认为唯有黄莺的鸣叫，才能真正唤醒沉睡的大地。

到了唐代，莺时更是成了诗人笔下的“常客”。杜甫在《江畔独步寻花》中写道：“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首诗里的“娇莺恰恰啼”，正是莺时最生动的写照——繁花满蹊，蝴蝶翩跹，黄莺的啼声清脆悦耳，不疾不徐，恰到好处地衬出春日的慵懒与明媚。李白则偏爱用莺时抒发豪情，他在《早春寄王汉阳》中写道：“闻道春还未相识，走傍寒梅访消息。昨夜东风入武阳，陌头杨柳黄金色。碧水浩浩云茫茫，美人不来空断肠。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 诗中的“陌头杨柳黄金色”，正是莺时初至的景象，东风吹绿柳枝，黄莺尚未登场，却已让人对即将到来的鸟鸣春景充满期待，将春日的怅惘与希冀交织得淋漓尽致。

宋代文人则更显细腻，将莺时的意境挖掘得愈发幽深。晏殊在《破阵子·春景》中写道：“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清明前后，正是莺时盛景，“叶底黄鹂一两声”堪称神来之笔，不写百鸟齐鸣的喧闹，只取叶间偶尔传来的黄鹂啼鸣，以静衬动，更显春日的清幽与雅致。秦观的《踏莎行·郴州旅舍》则带着几分凄婉：“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词中的杜鹃啼声虽非黄莺，却也是莺时的背景音，将春日的孤寂与乡愁融入暮春的景致中，让莺时多了一层悲春伤时的意蕴。这些诗词，让莺时不再是单纯的季节符号，而成了承载文人喜怒哀乐的情感载体，每一声莺啼里，都藏着一段心事，一种情怀。

除了诗词，莺时还藏在坊间流传的传说故事里，在口耳相传中焕发着鲜活的生命力。江南一带，至今仍流传着“黄莺报春”的传说。相传上古时期，人间曾遭遇一场罕见的寒冬，连续三年未见春意，百姓饥寒交迫。天帝怜悯众生，派黄莺仙子下凡，告知人们春天即将到来的消息。黄莺仙子飞过山川河流，每到一处便放声啼鸣，她的歌声具有魔力，所到之处，冰雪消融，草木发芽，鲜花绽放。为了让人们永远记住春天的来之不易，天帝便将黄莺啼鸣的三月定为“莺时”，让她的歌声永远陪伴人间的春日。这个传说虽朴素，却藏着古人对春天的渴望与感恩，也让莺时多了几分神话色彩。

在北方的乡村，还有“莺时送福”的习俗。老人们说，莺时这天若是能听到黄莺的啼声，整年都会顺风顺水，五谷丰登。因此，每到三月，孩子们便会跑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翘首以盼黄莺的到来。若是听到莺啼，便会欢呼雀跃，回家告诉长辈，长辈则会拿出提前备好的麦芽糖，分给孩子们，寓意“甜甜蜜蜜，春满家门”。更有趣的是，有些地方还会在莺时这天举办“赛莺会”，村民们模仿黄莺的啼声，谁学得最像，谁就能获得“莺时使者”的称号，还能得到乡亲们赠送的鲜花与农具。这些习俗与传说，让莺时从文人的笔墨间走进了寻常百姓的生活，成了连接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情感的纽带。

然而，在快节奏的现代社会，莺时似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我们习惯了用“三月”“春天”来指代这个季节，却很少有人再提及“莺时”这两个字。城市的钢筋水泥隔绝了鸟鸣，汽车的轰鸣盖过了莺啼，我们奔波于职场与生活，步履匆匆，竟无暇停下脚步，聆听一声黄莺的鸣叫，感受一下莺时的诗意。我们能在手机上看到全国各地的春花美景，却再也找不回古人“闻莺知春”的细腻感知；我们能轻易买到反季节的鲜花水果，却渐渐失去了对物候变化的敏感。

直到某个周末，我回到我下乡的地方住了一宿，清晨被一阵清脆的鸟鸣唤醒。推开窗，只见一株老桃树开满了繁花，树枝间，几只黄莺正跳跃啼鸣，阳光透过花瓣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忽然读懂了“莺时”的含义——它不是书本上冰冷的文字，不是诗词里遥远的意象，而是此刻耳边的鸟鸣，眼前的繁花，是春天最本真的模样。那些文人墨客的诗词，那些坊间流传的传说，仿佛都在这一刻复活，黄莺的啼声穿越千年，冲撞着我的感官，让我在浮躁的生活中，寻得了一份久违的宁静与诗意。



原来，莺时从未远去，它只是藏在了城市的喧嚣之外，藏在了乡村的晨雾里，藏在了每一声清脆的莺啼中。只要我们愿意放慢脚步，静下心来，就能在三月的春风里，与莺时重逢。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诗意与浪漫，那些藏在传说中的温情与敬畏，都在提醒我们：时光虽快，春意不老，莺时的美好，值得我们用一生去珍惜与回味。

散文欣赏：《莺时》

【3D工笔画作品】：包克智

【文字】：包克智

【製作】：包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