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囚徒

迷彩

书记的茶杯永远冒着恰到好处的热气。

这是区委办新来的小张观察到的第一个规律。每天早晨八点整，当那辆黑色轿车停在区委大楼门前，秘书必定会从保温杯倒出75度的水，确保书记走进会议室时，能喝上第一口温度正好的茶。

“同志们，今天我们再深入一下。”这是书记的开场白，永远不变，像他茶杯里袅袅升起的水蒸气。

会议室墙上新装了隔音材料，据说是为了“保证会议质量”。椭圆会议桌换了更长的，因为“需要容纳更多思考”。桌上的麦克风从5个增加到15个，理由是“让每个声音都被听见”。

李副区长上周因为重感冒咳嗽了一声，被书记看了一眼。就一眼，李副区长第二天就递交了关于改进会风的自我检讨，足足三千字。

“会议是解决问题的唯一途径。”书记在第一次全区干部大会上这样说。那时大家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新官上任的客套话。

现在，农业局的赵局长已经三天没回局里了。他每天在不同会议室之间穿梭，手机里存着七份待修改的汇报材料，主题从春耕备耕到秸秆利用，但所有材料都在反复修改开头和结尾。

“开头要体现政治站位，结尾要展现担当作为。”书记亲自指导材料写作，“中间部分嘛，可以再充实充实。”

于是材料越写越厚，会议越开越长。上周五的防汛工作会议从下午两点开到凌晨一点，最后十分钟才谈到汛情监测。而那时，负责记录的水利局小王已经用完了三支签字笔的墨水。

最神奇的是，所有问题似乎真的在会议上得到了“解决”。

某个老旧小区改造项目停滞半年，开了三次专题会后，书记宣布：“问题的关键在于统一思想。”当所有人的思想终于在第八次会议上被统一时，小区居民自己筹钱把水管换了。

创卫工作遇到阻力，书记连开五天会议研究，最终形成“以会促创”的新模式。他们开会讨论会场布置、会议流程、会议纪要的格式，创卫验收居然通过了——原来检查组来的那天，全区干部都在开会，没人上街，街道异常干净。

今天这个会议很特别，主题是“关于精简会议的专题研讨会”。

“有的同志反映会议太多，”书记抿了一口75度的茶，“这说明我们对会议的重要性认识还不够统一。”

会议室里，二十几个正副局长同时低头记录，纸页翻动的声音像秋风扫过落叶。

“我们必须以更多的会议，”书记顿了顿，环视全场，“来彻底解决会议过多的问题。”

没有人抬头。小张偷偷数了数，在接下来的会议议程里，排着六个相关子议题的讨论，时间安排已经到了下周三的午夜。

坐在小张旁边的区委办陈主任悄悄在笔记本上画钟表，分针已经转了五圈。小张瞥见陈主任在本子边缘写了一行小字：“不开会的时候，我们都在准备开会、回味开会。”

突然，书记点名了：“小张同志，你是新来的，谈谈对会议的感受。”

全场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过来。小张站起来，感觉喉咙发干。

“我觉得……会议让我们更接近问题的本质。”他说。

书记露出满意的微笑：“说具体点。”

“在不断的会议中，”小张感觉汗水顺着脊背流下，“问题本身已经不重要了。”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空调送风的声音。

书记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他慢慢放下茶杯，那杯75度的水已经凉了。

“散会。”他说。

大家如蒙大赦，纷纷收拾文件。但书记又补充了一句：“明天早晨八点，我们继续深入。”

走出会议室时，小张听见书记对秘书说：“下次开会，讨论一下如何提高会议质量的问题。”

走廊上，各部门领导互相点头道别，然后钻进各自的车里，奔赴下一个会议现场。小张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书记早就知道会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但至少，在永远灯火通明的会议室里，在无穷无尽的汇报和讲评中，谁也不需要真正面对那些解决不了的问题。

第二天，当书记的茶杯再次冒出热气时，小张第一个举手发言：

“我认为，我们应该增加一个关于会议成效评估的会议。”

书记赞许地点了点头。小张知道，自己终于悟到了开会的真谛——以会议消灭会议，以形式化解问题，直到所有问题都变成“还需要再开会研究”的问题。

而大楼外，真正需要解决的问题，正在安静地等待着会议结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