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兴而往的榆社之旅

大海

这几天，我突然很累。

看着未来连续多日的好天气，我真的很想一鼓作气骑下去，一直骑出太行山，因为坏天气骑行实在太折磨人了。

可是，每当翻开地图准备规划前路时，心中似乎横着万般拧巴，提不起精神，也没有动力。我终于明白，这是内心在抗争，还有更重要的事没做，那就是把这几天的经历写下来。也许，只有我把这件事做完了，才能真正继续轻松地上路吧。

于是，我便不在乎什么适合骑行的好天气了，索性就在黎城休息一下。一个人的旅行，好像是身体在旅行，其实，是心在旅行。疲倦、饥饿、寒冷或舒适等外在感觉，只是构成旅行最表面的成分，真正使人起伏波澜的，是那些旅途时广阔如海洋的内心活动。

虽然这篇游记是在旅途中写的，但它的大部分内容可能会和旅途的风景无关，如此，那些希望更多了解沿途风光的读者可能会失望了。因为我写游记的初衷，是想让今后的自己可以再次回忆起当时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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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当我到达太行山的拐儿镇时，一度进行了思想斗争，是沿着太行山脉继续向南，还是先向西走，再绕回太行山呢？之所以纠结，是因为一个地方，它早在三年前就已被我标在地图上，如今，它就在西边不到一百公里，也许，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有机会去那里了。望着那个地图上黄黄的五角星，我的思绪渐渐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

一个人的一生中，会遇到太多的人。有那么一类人，不是爱人、不是亲人、也不是友人，但是，她却可能是你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琪琪（化名）对于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榆社，就是她儿时生活过的地方，也是那个我标注了三年的地方。

她是一名网络主播，在我人生最昏暗的日子里，她走进了我的生活。很多人看到这里，兴许会抿嘴一笑，以为我的故事无非就是宅男与女主播的老套情节。其实，那种老套情节我也是很熟悉的，因为我自己就曾经历过多次。但是，我和琪琪却不同。

第一次刷到她的时候，她只是一个打狠PK的小主播，个子不高，长相也很普通，但大大的脸盘特别招人喜欢，有点农村十几岁小姑娘的感觉。记得当时，她输了PK，正被对手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兴许是出于人性中某种特殊的癖好，我就留下来多看了一会这“残忍的PK”。只见她一会被命令浑身倒满酱油，一会被命令双膝绑上瓶盖跪地爬行……那是我第一次看如此狠的PK，虽然是做戏，但受的苦却是真实的。我到现在还记得，她被对手惩罚后，蓬头垢面地静静坐在镜头前，直播间里的弹幕充满了丧心病狂的嘲笑与恶毒的咒骂，每个人都在极尽平生之所能地疯狂侮辱着她。互联网有时就是这样丑恶，没有了面对面的约束，人性的嘴脸就会几十倍上百倍地无情释放，融到人群中和别人一起作恶，就仿佛没有了负罪感，可以肆无忌惮地借着这个倒霉蛋发泄着心中压抑的魔鬼。

一股无名之火开始渐渐在我心中升腾，难道世间的人都这么喜欢落井下石吗？！平时现实中一个个人模狗样、道貌岸然的，到了互联网上就可以如此随意践踏他人吗？我平生最讨厌的现象就是一群人一起欺负一个人，一直抱着旁观态度看直播的我突然有想站出来的冲动，疯狂回怼他们，替这个小姑娘发声。就在这时，琪琪终于受不了那种墙倒众人推的压迫感，突然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紧接着就立即关闭了直播……我呆呆地望着黑黑的屏幕，仿佛看到关掉直播的琪琪蜷缩在墙角的无助样子。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错事，面对着被潮水般恶意席卷的琪琪，我却什么都没做成……

生活还在继续，那段时间，由于家庭和个人的诸多问题，我摆烂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又刷到了琪琪，上一次没有帮她的遗憾依旧记忆犹新，可能是我想让一地鸡毛的人生有些意义吧，我决定帮她一次，在她PK的时候刷了很多礼物，边刷礼物边在公屏疯狂回怼黑压压的、成群的黑粉，紧接着我自己也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我却满不在乎、乐得其中！真是快意恩仇，好不畅快，多日来的郁闷也发泄了出来。琪琪感动得直哭，虽然最后PK还是输了，但她却是在美好的心情中做完惩罚的。从此，我就成了她的一个粉丝。她加了我的微信，那段时间，我们在线下也成了亲密的、无话不谈的朋友。

琪琪和大多数女主播不同，本性很善良、淳朴，并不靠搔首弄姿哄骗“爱情大哥”，而是选择了直播里最艰苦的狠PK赛道。她在得知我并不宽裕时，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刷了，说直播都是节目效果，那些苦对于她不算什么，有时间来帮她维护公屏就好了……虽然她这么说，但当我看到琪琪被对面打得吃几十上百个鸡蛋时，当我看到整个直播间都在对她恶语相向时，不知道如何安慰她的心，又绷不住给她刷了好多……哎，当一个人开始牵挂另一个人时，是很难在她受苦的时控制住不为她付出的。那时候的我，充沛的精神力量在现实中无处释放，便一股脑流入到网络世界，在虚荣与快意恩仇中得到极大的满足……事后，我常常会感到一阵空虚，但当我再次回到直播时，又会得到一种如同恶魔般邪恶的成就感。现实的空虚与平庸将我不断推向激情四射的网络世界，我开始迷恋这种感觉，把本就有限的积蓄又刷了好多给琪琪。当时我心里想，也许，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的存在能对另一个好人有用也是挺好的。

直到有一天，当我我看到在菜市场辛苦买菜的妈妈，终于醒了，深感自己不该沉沦网络，也许是时候该回到现实生活了。

琪琪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样说的：“主播没有一个是好人，好人也不会来当主播了。”能看出来，琪琪也是矛盾的，她很爱这份工作，也很喜欢赚钱，但她并不喜欢有人因为她耽误现实生活。

在“享受”了一个月的大哥经历后，我终于及时止损，给琪琪写了一篇退网告别信，从此就销声匿迹了。其实我并没有“消失”，而是转到幕后，换多个小号继续默默关注琪琪。为什么要换小号看？当然是为了我那可怜的虚荣，我不想被人嘲笑刷不动了，我要让那曾做了一个月大哥的号成为人们永久的记忆，我也不想让琪琪因为曾经那么支持她的人突然无动于衷了而失望。当然，琪琪也不知道那些小号就是我。

没想到，这一晃，我竟看了她两年多。这期间，除了琪琪，我还关注了好多主播，但只有琪琪是我一直没有取关的。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从我换小号后，才开始慢慢全方位了解到了一个真正的琪琪。我承认，刚刚清醒的那些天，我有些恨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套路了，被圈了那么多钱，于是每天蹲在直播间阴冷地看着，甚至偶尔还会希望她倒霉。那些天，由于突然没了我的支持，新大哥还没来，她确实非常倒霉，有时候真的非常惨，连对面的大哥都在说：再打下去恐怕她要疯。我呢，则是直接加入了落井下石的队伍！我的心情是复杂的，虽然有些怨恨她，但心里深处还是很心疼她的，我虽然不断地怀疑着她的人品，但潜意识却感觉她很善良……我想毁灭她做主播的生涯，一方面出于刚冷静后的一点怨气，另一方面是真受不了她受苦了，想着长痛不如短痛，直接帮黑粉把她逼退网得了，然后回归正常生活过普通女孩该有的生活，从此就不必再遭这份罪，这样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琪琪竟在逆境中爆发出了极其惊人的生命力，她每天被欺负得“体无完肤”，流着泪做完惩罚后，还能向对手怒吼一句再来一局。下播后由于直播惩罚太重，不得不去医院，第二天又生龙活虎地开播……有一天，她输了一整天，突然用坚定的语气说：“今天已经连输9把了，我倒要看看，到底还能输几把！看能不能创个记录！”那一刻，我发现，琪琪含着泪光的眼神中闪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坚毅光芒，那是一个只有战士才会有的神情。琪琪知道以前帮她的人真的不会再来了，最后的软弱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重新开始的勇气。她默默擦干泪水，郑重拿起话筒，发起了一段激情四射的战前演说，伴着雄壮的背景音乐，每句话都澎湃而掷地有声。

我突然感觉，一个犹如女英雄花木兰的人归来了，那场景简直超越了所有电影带给我的震撼。那一刻，她真的很美，那是一种英气逼人的美，一种远远超越了一众精致都市丽人的美，一种由内而外的、令人荡气回肠的、充满蓬勃生机的美。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错了，琪琪的身体中有着超乎常人想象的生命力，而且这种生命力常常会在遇到逆境时爆发。那股气势深深将我震撼，我被深深感染了，终于彻底放弃了逼她退网的想法，也开始跟着热血沸腾起来。当时，我在公屏打了一句海明威的名言：人可以被毁灭，但绝不能被打败！琪琪含着热泪读了这句话……

我清楚得记得，那一天，琪琪连输了十三把，下播前并没有赢。可是，第二天，一个神豪大哥就出现了，这个大哥一直帮了她很久，并最终把她捧成了一线大主播。后来我得知，这个大哥也是观察了好久，最后被她的精神感染，才决定出山的。

自此以后，琪琪的传奇生涯就开始了，直播间里大哥云集，曾一度被称作整个平台的PK一姐。但她依旧初心不改，没有瞧不起任何一个小主播，甚至还会刻意地去帮助他们，哪怕因此会掉段位也不在乎。她的存在，仿佛成了直播界的一股清流，平时朴实而令人舒适，战斗时又仿佛正义利剑化身，斩断世间妖鬼蛇神。用琪琪的话说，她还是小主播时多么希望有个大主播能连她一次，所以现在她要替那些小主播完成她当年的愿望。

而我呢，则是经常会用陌生的小号去直播间，在她苦战时为她打气，在她困惑时出谋划策，在她的高光时刻默默在心中喝彩，在她众叛亲离时尽力维护公屏节奏。我成了她直播间的无名英雄，两年多时间，总共换了十几个小号，而她，并不知道这些熟悉的小号都是我一个人……

有时候，我感觉对琪琪的感情有那么一点像爱情，因为时常会为她心疼，也会在她高兴时一起高兴，在她悲伤时默默独自叹气。但又不是爱情那般浓烈、朝思暮想。这感情又有点像亲情，几年的陪伴让我对她的脾气秉性都非常熟悉，仿佛是一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小妹妹，但她并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个熟悉的名字。我只能说，这是一种互联网媒体诞生以来出现的新型情感，一种无法用几千年文明史说清的情感，因为这情感可以肆无忌惮地寄托自己的想象，又不需对方负责，甚至不需要对方知道。这感觉很轻松、很自由，也许在未来的社会里，当人们可以很轻易地、多渠道地获得情感慰藉，不光婚姻会消失，连传统观念的爱情也会消失，那些被人经久传颂的情感故事，都将成为不可复制的回忆。人们都开始追求可以随时开始的、唾手可得的碎片化情感，而摒弃天长地久的、沉重而深刻的、苦中带甜的爱情观了。

总之，对她的感情渐渐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很温暖、很励志，充满了正能量，有时在现实中遇到困苦时刻，脑海还会浮现出她坚毅的、闪着光芒的眼神。

琪琪经常在直播间讲她过去的故事，讲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父母都很老实，有一次父母被恶霸当街羞辱，自此以后，才几岁的她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出人头地。儿时的经历成了她的人生底色，也成了她在绝境中顽强拼搏的动力。

如今，才二十几岁的她，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梦想，这一路的艰辛我都看在眼里，历历在目。我自诩也是一个有着顽强性格的人，但就算是我，也曾多次感到她眼前恐怖的压力已远超常人所能及，没想到最后竟都被她弱小的身躯扛下来了。我在佩服之中也渐渐学习了这种精神，这种百折不挠的韧劲。

她就像千万粉丝创造的一个作品，而我只是一个阶段内的小小创作者，而她，也成了千万影响我人生的人中重要的一个。

在这断断续续的往事中，我终于走在通往榆社县的路上了。那个躺在我地图上三年的地方，终于就快到了。这世界上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为啥要去这个普通的地方，只有我自己清楚，那里有琪琪曾经奔跑玩耍的街道，有她充满了酸甜苦辣的童年……我想象着她小时候的样子，但一瞬间，又闪出一幕幕她在直播间的样子，那么英姿飒爽，如巾帼英雄一般的神情。

之前，我曾给琪琪发了一条微信，说期望能去她儿时生活的街道看看，问她大概的位置。我没用当年给她刷很多的号发这条微信，她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便有所防备，就一直没给我回复。

有时，人之间仿佛是有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的。在我即将到达榆社的当天，一路上，过去的一幕幕突然莫名地、如翻江倒海般地在脑海闪过，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车，翻出手机，惊喜地发现有几条琪琪刚刚给我回复的信息。她说现在人在太原，如果有时间可以去那里请我吃饭……对于和她见面这件事，我是有些抗拒的，因为见面就会有风险破坏持续了很久的感觉，既然如此，那就不如不见。于是我回道：只需要吹吹你吹过的风就好了。

东晋曾有名士王徽之，在雪夜初晴后突然强烈地想念旧友戴逵，便连夜跋山涉水前去访友，在历经千辛万苦到达戴宅门前时，又突然想回家，于是面都没见就又返回了。后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体现出以尽兴为目的，不刻意追求结果，率性而为的处事态度。其实，在这里面还有另一个意思，那就是如果见面，会有败兴的风险，倒不如就此返回，给彼此的想象留下空间。人生本就是一场多数时间都活在自己思维空间的旅程，正所谓君子之交淡如水，人之间只维持适当交集，不过多干涉，往往会给彼此造就更优雅而完美的体验。

榆社之行，有了一路上的心情，看到什么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