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图文/流苏</p><p class="ql-block"> 自幼便听老人们絮絮说着,我们的根在山西大槐树下。那时年纪尚小,只懵懂记住了“山西”二字,却不知这两个字里藏着怎样的山河岁月。直到去年,偶然在网上看到山西古建筑的影像,那些巍峨的殿宇、斑斓的彩塑,像一束光骤然照进心里。这个国庆,终于带着女儿驱车北上,赴一场迟到了半生的约定。</p><p class="ql-block"> 车出驻马店时,秋雨正绵。雨丝织成薄纱,将中原大地笼得朦胧。可这雨,如何浇得灭心中那团向往的火焰?过了焦作,车便开始在太行山间穿行。驶入山西地界后,感觉跟想象中干旱缺雨光秃秃黄土高原不一样,漫山遍野都是茫茫林海,满眼的绿是主打色。雨洗过的崖壁上,一簇簇淡紫的太行菊与明黄的千里光正开得烂漫,像是山间的精灵早早为我们备下的欢迎仪仗。女儿问我最想去何处,我不假思索的回答:“双林寺。” 那座在《黑悟空》中惊鸿一瞥的千年古刹,早已成了我心头的念想。</p><p class="ql-block"> 说来奇怪,车轮刚碾过省界踏入山西土地,连绵的雨竟悄然停了。灰云散处,天光微露,湿润的空气里浮着黄土高原特有的醇厚气息。仿佛这片古老的土地,正以它温柔的方式,迎接每一个风尘仆仆的归人。</p><p class="ql-block"> 双林寺静卧在平遥西南的桥头村。寺名原是中都寺,因地处中都故城而得此名。作为“一城两寺”世界文化遗产的精华所在,它不以规模取胜,却以两千余尊彩塑惊艳了时光。这座始建于北齐的寺院,历经千年风霜,将最绚烂的艺术生命凝固在了明代匠人的指尖。</p><p class="ql-block"> 踏入天王殿的刹那,呼吸不由得一滞。四尊金刚如山岳般巍然屹立,每尊高达三米。他们赤裸上身,肩披飘带,手持琵琶、宝剑、灵蛇、宝伞,怒目圆睁的眉宇间却流淌着悲悯。肌肉的纹理在幽暗殿宇中起伏,仿佛能听见血液在泥土塑造的躯体里奔涌。这不是冰冷的神像,而是被赋予了灵魂的守护者。他们的注视着这尘世,目光穿越六百年,依然能让浮躁的心灵瞬间沉静。</p><p class="ql-block"> 然而真正的震撼,在千佛殿里等待着我。那尊被誉为“天下第一韦陀”的塑像,就静静地立在殿隅。他通高不过一米六,身披金甲,左手持金刚杵,右手握拳,整个身躯勾勒出流畅的“S”形曲线。最妙的是匠人对“不动之动”的把握,你看他明明稳如磐石,却能从扭转的头颈、微倾的肩膀、紧绷的足尖上,感受到即将迸发的千钧之力。那双镶嵌着黑琉璃的眼睛,在透过窗棂的光线里泛着微光,仿佛能洞穿所有虚妄。我站在他面前,竟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惊扰到这尊护法神凝固了六百年时光的神韵。</p><p class="ql-block"> 女儿轻轻拉我的衣角,指向另一侧的自在观音。观音单腿盘坐,右臂轻搭膝上,神情安详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衣袂飘飘,流云般拂过莲台,与底座的海浪浮雕相映成趣。这哪里是高高在上的菩萨?分明是卸下所有负累,在自家园林小憩的文人雅士。中国传统艺术中“得意忘形”的境界,在这尊塑像上得到了最美的诠释。</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殿内缓缓移步,如同在时间的河流里溯游。罗汉殿里的十八尊罗汉,各有各的悲喜,各有各的故事。有的蹙眉沉思,有的含笑不语,皱纹里刻着岁月的智慧,眼神中藏着人间的温度。菩萨殿的千手千眼观音,如金色霞光绽放,每一只手掌都托着一个世界。释迦殿的佛传故事悬塑,更是将二维的壁画变成立体的史诗,飞天衣带当风,天神姿态万千。</p><p class="ql-block"> 细细看去,才发现匠人的匠心无处不在:武将的盔甲坚硬挺拔,菩萨的绸衫柔软贴体;所有塑像都微微前倾十到二十度,完美解决了仰视的视觉差,让每一双仰望的眼睛都能与神明坦然相对。</p><p class="ql-block"> 走出寺院时,午后阳光正好。金色的光芒洒在古寺的灰瓦上,恍若那些彩塑的金身在发光。我突然明白了此行真正的意义,这不仅是一场艺术的朝圣,更是一次文化的寻根。那些塑造了神明也塑造了我们民族审美与精神的工匠,他们没有留下名字,却把对生命的理解、对美的追求,都揉进了这方红胶泥中。</p><p class="ql-block"> 回程的路上,女儿轻声说:“妈妈,我好像懂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山西了。”</p><p class="ql-block"> 我望着车窗外绵延的黄土高原,那里有我们共同的大槐树。而双林寺的这些彩塑,这些穿越时空依然鲜活的微笑与凝视,让我真正理解了什么叫“文化自信”。它不是虚浮的口号,而是沉淀在血脉里的审美基因,是面对先祖遗珍时那份由衷的惊叹与敬畏。</p><p class="ql-block"> 山河依旧,古寺无言。但那些泥土塑造的生命,还在继续诉说着永恒的故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