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安静的告别

月牙

一场安静的告别

◎月 牙

清晨，我骑上摩托车去上班，细密的雨丝已悄然而至，如粉尘般轻拂脸颊，渐渐凝结成微凉的水珠。竟未察觉雨是何时落下的，偏偏忘了带伞，只得匆匆赶路，生怕误了上班时辰。

这暮秋的雨，细若牛毛，不似从天际坠落，反倒像从空气里一丝丝渗透、析离而出。它悄无声息，若有若无，如一层流动的淡烟，将前路的树与远处的屋顶晕染得朦胧写意。我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微凉的清新里混着泥土与衰草的气息，直沁心底——这是秋雨独有的清冽与醇厚，恰似一盅微凉的陈年佳酿，余味绵长。

雨丝落在皮肤上，没有夏雨那般沉甸甸的质感，只剩一抹温柔的潮润。需静心体会，才能察觉无数比牛毛还细、比绣针还轻的雨脚，绵绵不绝地栖落于手与脸颊，转瞬凝成一层亮晶晶的薄湿。这哪里是雨？分明是秋的呼吸，是季节交替时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轻缓地拂过天地。

望着这雨，阴天使心头泛起的沉闷渐渐化开，反倒生出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妥帖。这样的雨，不宜撑伞，也不宜疾行。它仿佛有魔力，能让喧嚣的世界慢下来、静下来：行人脚步轻缓，汽车鸣笛隔着柔软的雨幕，变得遥远而含混。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份静默的润泽里，少了几分浮躁，多了几分安然。

　　雨丝打湿了眉眼，顺着脸颊滑落，竟似泪珠模样。回到办公室推开窗，思绪随雨丝飘向故乡的秋。故乡的秋雨，也是这般缠绵模样。小时候，雨天里我总坐在村口屋檐下的小凳上，看雨一丝不苟地洗净村口那棵柿树的叶子，从苍翠洗到浅黄，再从浅黄洗到飘零。雨水将枝头的柿子淋得透黄发亮，饱满得惹人嘴馋。有一次，趁没人注意，我冒雨爬上树摘了一颗，回到屋檐下，我用衣袖匆匆擦了擦柿子，正要咬，却被小叔的女儿阿团撞个正着。“哥，我也想尝一尝”，堂妹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投来可怜巴巴的目光。我没说话，把柿子递到她嘴边，她小小的牙齿咬下晶莹的果肉，嚼了几下便皱起眉头，弯弯的月牙眉倏地打了个结。“好吃吗？”我轻声问。她咂咂嘴摇摇头，我满心疑惑咬了一口，果肉爽口带点微甜，却涩得人眉头紧锁、眼睛眯起，实在难以下咽。我吐出口中果肉，顺手将柿子丢在地上，堂妹也跟着吐出果肉，眼神却定定地望着雨中的柿子树出神。好看却难吃的柿子，成了童年里一抹可惜又无奈的记忆。后来离乡背井，市集上买的柿子经过加工，脆甜可口，可村口那棵柿子树早已不见踪影。而堂妹阿团，今年中旬竟不幸病故，未满五十便英年早逝，她留在我记忆里的，只剩儿时那枚柿子挥之不去的涩味。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今年中旬先是岳母病逝，接着是堂妹阿团离世，如今堂嫂也撒手人寰，一桩桩悲伤的事接踵而至，让人满心怅惘与无奈。人生本是一张单程票，自出生便悄然生效，载着我们穿越四季更迭，历经无数相遇与离别。儿时的笑声、青春的悸动、亲人的温暖，这些美好如春日繁花，绚烂了生命的篇章。可当生命的列车不断前行，我们才惊觉，每一站停靠都意味着有人下车，每一次挥手都可能是永别。

堂妹与堂嫂离去时，我都未能回乡送最后一程，这份遗憾更添伤悲。心情低落时，连秋雨都染着愁绪；可心境稍缓时，即便是暮秋细雨，也满是诗意——秋雨洒落瓦檐，水珠滴落青石板，“嗒”的一声清圆入耳，混着泥土的腥气与墙角青苔的湿润绿意，便是我童年对秋最深刻的记忆。而今身在异乡，眼前雨景依旧，可那瓦檐、青石板，还有村口那棵柿树，都已隔了千山万水，唯有在回忆中寻觅。这雨，便成了一根细韧的丝线，将遥远的过往与当下密密缝合。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飘洒。落在尚未枯黄的草地上，草叶谦卑地承受着恩泽，每片叶尖都顶着一星几乎看不见的水珠；落在泛黄的梧桐叶上，便顺着叶脉沟壑静静流淌，将黄色浸润得愈发深沉，如一幅洇水的古画。它没有暴雨的声势，却有着极致的耐心，默不作声地完成一场盛大而缓慢的告别——催促最后一批树叶归根，抚慰夏日残留的燥热，用潮湿的笔触温柔抹去一切尖锐棱角。天地万物在雨幕笼罩下，都显得安详驯顺，仿佛在静静聆听关于冬日的遥远清梦。

不知过了多久，从书页间抬头，竟见窗外亮了些许。雨未停歇，天色却褪去了先前的沉郁，化作明亮匀净的灰白色，远处景物虽仍罩在雨幕中，轮廓却清晰了许多。这雨怕是还要下许久，也好，就让它这般下着吧。它下在天地间，也下在我心上，将秋之萧瑟引来的轻愁润得柔软，渐渐化解。我重新拿起书，只觉周遭一切连同自己的心，都被这秋雨洗涤得澄澈空明，那些未说出口的告别，也在雨中变得温柔。

文字｜月牙

编辑 | 月牙

图片来源 | 网络、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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