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今年虚岁已六十有八,年近古稀,童年的记忆反倒像陈年的老酒,愈发醇厚清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时的日子,底色不是夏阳晒透麦穗的暖,而是窝窝头泛着的那种金黄——掺了沙砾的涩,嚼在嘴里,能品出饥饿在喉咙里打旋的滋味。红高粱磨成的面带着刺口的粗,红薯干晒得硬邦邦,嚼久了腮帮子发酸,可就连这些,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年月里也成了稀罕物。田埂上的野菜挖光了,墙角的树根刨净了,肚子里依旧空落落的,像个填不满的窟窿。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六十年代的风带着股硬气,刮在脸颊上是疼的,刮过空落落的肚子里,更像有无数只手在里头挠。白面馍馍是只有梦里才敢碰的食物,醒来只有玉米面和红薯面捏的窝窝头,沉甸甸坠在胃里,也坠着年幼的日子。那时不懂什么家国天下,只觉日子长的没有尽头,长到一顿饱饭便成了全部的盼头,整个世界仿佛都凝在对一口吃的最本真的渴望里。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日子在这样的粗粝里不紧不慢走着,恍惚就到了七十年代。我已是十几岁的半大汉子,个子蹿得老高,骨头缝里都透着力气,身上披挂的,却还是母亲织的粗布衣裳。布是棉花地里收的棉,母亲夜里纺成线,在昏黄的油灯下,一梭一梭织出来的。布纹疏朗,颜色是泥土染就的靛蓝,带着点浑浊,蹭着正在拔节的骨头有些扎人,偏又奇异地裹着母亲手心的温度。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母亲的手总不停歇,除了纺线织布,还会纳鞋底。冬夜那么长,仿佛就是被她纳鞋底的声响剪短的。她把旧衣裳、碎布头用浆糊一层层裱起来,晒干了照着纸样裁成厚实的“骨子”,再拿穿了线的大针,一下下锥,一下下勒。针脚得密,得匀,才禁得住磨。她总微微佝偻着背,鼻尖偶尔沁出细汗,在灯影里闪着微光,线穿过厚布的声响沉实又坚韧,像句没说出口的承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有一年,母亲攒了许久的鸡蛋,换回来一块洋布,比寻常粗布细软,带着层薄薄的绒毛。她量了我的身量细细缝成褂子,完工便叠得整整齐齐收在箱底——我懂,那是留着过年的。整个腊月,心里像揣了只蹦跳的兔子,直到大年初一清晨穿上身,绒毛贴着单薄的衬衣,暖烘烘的妥帖感瞬间把人裹严实,走路都透着小心,生怕辜负了这崭新的暖和,辜负了母亲那些在灯下沉默的夜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如今站在高楼上,看城市街巷涌动的人潮,商场里五光十色的衣裳像潮水般涨了又退,总有些恍惚。它们太多,多到让人漠然;太新,新得像没有故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可我总在梦里回到老屋。屋里是暖的,有纺车嗡嗡的低吟,织布机“哐当哐当”的节奏,针线穿过厚布的沉实声响。桌上仿佛还放着掺了红薯干的玉米面窝窝头,带着红高粱面的粗粝香气,身上那件母亲织的粗布衣,布纹里藏着阳光与汗水的味道,连同那件过年才穿的洋布褂子的暖,一起渗进皮肤,暖到心里头。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那些与粗粮、粗布、针线为伴的岁月,磨人,也养人。它把一些东西,像那密密的针脚一样,牢牢纳进了生命里。那不止是果腹的粮食、蔽体的衣裳,是一整个时代,是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一针一线、一粥一饭,缝进我年轮里的深情。</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