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香肉暖忆炮哥

秀峰林子

棋香肉暖忆炮哥

记忆里的炮哥，总是与一片烟火气相融。那片烟气，有时是棋盘上无声的烽火，有时是灶膛边温暖的炊烟。

初识他，是在老街那间总弥漫着茶垢与旧木头气息的象棋摊。炮哥，本名曾以忠，是这里的定海神针。他往那副磨得温润的木质棋盘前一坐，周遭的喧嚣便自动褪去，仿佛成了一片独立的沙场。他的棋风，如其诨号——“一脚扫”，大开大合，攻势凌厉。中盘搏杀时，他常沉吟不语，手指在“炮”上轻轻摩挲，随即便是“啪”一声脆响，子落惊风，一记隔山打牛，往往能撕开对手最坚固的防线。残局阶段，他则像一位老练的猎人，不急不躁，将对方的老帅慢慢逼入绝境。棋摊的老友们常说：“看炮哥下棋，开局如观大江奔流，中局似见沙场点兵，残局则如品一壶陈年老茶，余韵无穷。”

然而，这位能在方寸棋盘上运筹帷幄的智者，转身便能挥着乒乓球拍，在另一片场地上演绎力与美的韵律。他的乒乓球，和他的棋一样，带着一股“炮”的迅猛与精准，却又充满了棋手般的计算与变化。我尤爱看他打球：当对手调他反手，他常会机敏地一个侧身，让开空档，那记正手攻球便如出膛炮弹，势大力沉，划过一道优美的白色弧线，直击对方台面，得分后，他眼神里会闪过棋局中那般算定一切的锐利。若对手企图偷袭他正手大角，他的正手一板快带早已候个正着，球速快、落点刁，直扑大角，常常打得对方望球兴叹。而最令人叫绝的，是他那举重若轻的手上感觉，面对突如其来的强攻，他手腕微微一沉，拍形巧妙一切，便能化千钧之力为绕指之柔，一板轻摆短，小球便听话地贴着球网悄然落下，在对方台面轻盈一跳，让猛力冲杀的对手徒呼奈何。球场上的他，笑声爽朗，汗水挥洒，身边总是环绕着各路朋友。从十几岁的少年到白发苍苍的老者，他都能打成一片。他曾抹着汗，对我说：“人这一辈子，长度天注定，但宽度得自己挣。棋盘上是一种活法，球场上，是另一种。”

而他为生命拓展的宽度，远不止于此。最让人魂牵梦绕的，是他那手秘制狗肉的绝艺。这仿佛是他所有才华的最终归宿，是棋盘上的谋略、球场上的机变，在人间烟火里的一次完美融合。

炮哥烹制狗肉，其郑重程度不亚于布置一盘重要的棋局。挑选食材，他亲自上手，如同在棋局之初审度子力；处理过程，一丝不苟，如同中盘的精密计算。他不用急火快炒，偏守着一口厚重的砂锅，用耐心的文火，慢慢“炖”出功夫与情谊。

我还记得那个秋深的傍晚，凉意渐浓。我们几个老友刚在球场上尽兴而归，便被炮哥拉到他家的小院。人未进门，一股奇异的肉香已穿透暮色，热情地扑面而来。那香气，绝非简单的肉食之味，它层次丰盈——有草果、八角、丁香等香料复合出的醇厚底蕴，有米酒点燃后渗入肌理的甘醇，更有肉皮胶质在慢炖中尽情释放的、令人垂涎的浓香。这香气，像一张温暖的无形大网，将晚秋的清冷与一日的疲惫，兜头罩下，尽数融化。

院子里，那口砂锅在小小的炭炉上“咕嘟咕嘟”地唱着歌，蒸汽顶得锅盖轻轻作响，如同欢快的鼓点。炮哥掀开锅盖的刹那，一团饱含肉香的浓郁白汽轰然而起，几乎要触到院中那棵老槐树的枝桠。锅中的汤汁浓稠油亮，深枣红色的肉块在其中微微颤动，颤巍巍，亮晶晶，仿佛裹着一层晶莹的琉璃甲。

我们围坐在老旧的木桌旁，头顶是疏朗的星空。一盘盘酥烂香浓的狗肉上桌，配以翠绿的香菜、辛辣的姜丝和那碗炮哥秘制的蘸水。一口肉，一口温热的黄酒，话匣子便再也关不住。我们谈论着白日里那局棋的妙手，回味着球场上那记侧身爆冲与轻巧摆短的精彩，也聊着生活的琐碎与人生的感慨。

炮哥就坐在我们中间，脸庞被炭火与酒意烘得微红，眼神里满是笑意。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满院的暖意与欢愉，不正是他一手“烹调”出的另一盘绝妙好局么？棋盘上，他调度的是车马炮兵；球台上，他驾驭的是旋转与速度；生活中，他调和的是人情风物。那棋盘上的智慧与球台上的机敏，是锐利的，是理性的计算；而这灶台前的情谊，是暖的，是感性的交融。二者在他身上，达成了奇妙而和谐的统一。

棋香与肉香，在他这里，从来不是对立的风雅与世俗，而是生命宽度的一体两面。它们共同氤氲出的，是一种叫做“情义”的温暖味道。这味道，足以抵御岁月的寒凉，在记忆里，恒久飘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