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8日长龙GJ8153,我在飞往南疆的飞机上,看着经过的昆仑山脉,这山,是不能再称之为山了。它失了那崔嵬的、陡峭的、直插云霄的锋芒,倒像是大地在一种极古老的、无法言说的疲惫里,将自己浑身的骨肉与皮肤,都狠狠地揉皱在了一起。站在它的面前,人便不由得失了声,仿佛任何一点惊叹,都是对这亘古沉默的亵渎。 它通体是那种被岁月与风雨腌制透了的赭褐色,间或夹杂着些灰白,像老人鬓边褪不尽的风霜。那“褶皱”二字,在这里有了最具体、最蛮横的呈现。那不是绸缎上温柔的、为了装饰而存在的波纹,而是巨灵神发了怒,将一整块大陆像一张废纸般在掌中狠命一攥,再随手掷回地上所留下的痕迹。一道压着一道,一叠盖着一叠,深的如裂开的峡谷,浅的也似犁铧翻起的巨大泥浪。它们并不规则,有的斜斜地刺向天空,像一柄柄锈蚀了的青铜剑;有的却温柔地回环、盘绕,形成一个个巨大而沉默的旋涡,仿佛要将光陰都吸纳进去。阳光照过来,那万千道棱角便分出明明暗暗的界限,光影的刀刃在这里锋利无比,将整个山体切割得愈发支离破碎,有一种悲壮的、残缺的美。 我来到天山这古老的峡谷,沿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向里走,这大约便是某一道巨大褶皱的底端了。脚下是累累的砾石,圆滑而沉默,是被亿万年的洪水抚摸、磨蚀后的结果。两旁的岩壁高高地耸立着,向我挤压过来,那上面还留着当年水流冲刷的痕迹,一道一道,平行着,蜿蜒着,像凝固了的瀑布。我伸手去触摸那岩石,触感是粗砺而温热的。指尖划过,仿佛能感到一种微弱的、来自地壳深处的战栗。这哪里是石头,这分明是时间的化石,是这颗星球年轻时剧烈心跳所留下的心电图。每一道沟壑里,都填满了风的呜咽与雨的泪;每一片剥落的岩片上,都记载着一场造山运动的狂欢,或是一次冰河期的长眠。 在这无尽的、刚硬的褶皱里,生命却以一种更谦卑、也更顽强的姿态存在着。一簇不知名的、叶片肥厚的矮树,紧紧贴着石缝,它的根,想必已像铁锚一样,深深地嵌进了岩石的内脏。几丛枯黄的针茅草,在风的鼓动下,不住地点头,又抬起头,那姿态,不像屈服,倒像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了然的对话。最动人的是一株从垂直岩壁上横生出来的、虬曲的野枣树,它的枝干几乎与岩石同色,扭曲的程度也与岩层的褶皱如出一辙。它仿佛并不是后来生长于此的,而是直接从这大地的血肉中生长出来的一根倔强的筋骨。 我忽然想,我们看山,总爱看它的挺拔,它的青翠,它的云遮雾绕的仙气。那是一种向上的、昂扬的、属于青春的美。而这里的褶皱,所呈现的,却是一种向下的、内敛的、属于暮年的美。它不诉说荣耀,只坦陈伤痕;不炫耀高度,只裸露深度。它告诉我们,大地也并非永恒坚固,它同样会疲惫,会扭曲,会在无尽的时光里,被内外交加的力量,塑造成这般模样。<div>它不再言语,只是存在着,便是一部无字的史诗。</div> 风更大了些,在峡谷里穿行,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吹着一只空了的、巨大的螺壳。那声音里,有金戈铁马的余音,有古海潮汐的退响,但最终,都归于一种苍凉的、透明的寂静。我站在这褶皱的最深处,感觉自己渺小如一粒尘埃,却又仿佛通过这触摸,接通了某种浩瀚而古老的脉动。 离去时,回头再望。夕阳正将最后的光,暖暖地、斜斜地投射在那万千褶皱上。原本冷峻的赭褐色,此刻竟泛出一种古铜般的、温润的光泽。那一片磅礴的、沉睡的起伏,在暮色里,竟像极了一个安详的、无所挂怀的微笑。 那一刻我明白,这褶皱的大地,它并非死寂。它只是在用一种更深沉的方式呼吸,用一种更庞大的胸怀,包容着所有隆起与凹陷,所有断裂与愈合。而人生的那些沟壑与起伏,若放在这亘古的沧桑面前,便也忽然显得轻了,淡了,可以安然地纳入这无言的怀抱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