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口

四月天

风 口(小说)

*王庆炎

余毅家的宅基地，像块被江水浸润的璞玉——死死嵌在余家渡口的咽喉处，门前便是南来北往的人流，屋后是日夜不息的涛声，天生带着经商的旺气。

百年前，县城到省城的捷径唯有余家渡。挑夫的草鞋磨亮了码头石阶，商船的缆绳勒深了岸边木桩，六里地的土路被行人踩出两道凹槽，沿江而下的船帆遮天蔽日，汉口的洋货、本地的特产，都在这渡口完成交换。后来大桥通车，两条省道如巨龙在此交汇，车轮滚滚碾碎了旧时光，却让余家渡的交通优势愈发刺眼，成了人人觊觎的宝地。

余家祖上便借着这股地利，把小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农忙时扛起锄头下地，农闲时打开铺门迎客，货架上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都是实打实的好货，价格比别处低两成。几代人守着“诚信为本”的规矩，茶水永远滚烫，笑容永远真诚。开船的师傅们最认余家——上船前能喝到免费的姜茶，下船后能拿到新鲜的蔬菜，转头便从省城捎回紧俏的洋布、稀罕的糖果，一来二去，余家的口碑在水路旱路上传得老远，家底也渐渐殷实起来。

祖父那辈，恰逢抗日的风口。日军的炮火逼近县城，粮仓被烧，百姓流离，祖父看着逃难的人群，当晚便撬开了家里的银柜。整整一匣子银元、几十亩地的地契，全捐给了抗日队伍。那天夜里，他站在渡口，看着满载物资的船只逆流而上，背影挺得像块礁石。后来政府送来“舍家为国”的牌匾，红漆烫金，挂在堂屋正中，风吹过，牌匾吱呀作响，像在诉说那段热血岁月。

父亲的时代，却撞上了“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寒流。红袖章上门的那天，门板被踹得咚咚响，货架被推倒，商品被没收，父亲蹲在地上，看着经营半生的代销点被封，手指抠进泥土里，指甲缝全是血。可那股经商的韧劲，像埋在土里的种子，就算被寒霜冻住，也悄悄在余毅的骨血里扎了根。

余毅自小就是个“野小子”，课堂上坐不住三分钟，课桌肚里藏着鱼钩、象棋，唯独没有课本。可他脑子活，学开车看师傅演示一遍就敢上路，玩电脑捣鼓半天就能破解简单程序，就连村里大厨做菜，他扒着厨房门看两眼，回家就能做出八九分相似的味道。祖父弥留之际，枯瘦的手紧紧攥着他，气息微弱却坚定：“咱家……要出个军人。”余毅看着祖父浑浊的眼睛，重重点头。戴上小红花那天，他站在渡口，望着远去的汽车，心里清楚，这是另一条人生的起跑线。

三年军营，磨掉了他的顽劣，炼出了一身硬骨头。在深圳的军营里，他第一次见到新能源汽车，流线型的车身、无声的动力，让他眼前一亮。复员时，战友拉着他要合伙做电动车生意，他却摇了摇头——他盯上了更远处的风口。彼时雷丁微型电动车正风靡全国，小巧的车身能钻进乡间小道，低廉的价格让农户们心动，预定单像雪花一样飞向厂家，交钱排队要等三个月。

余毅揣着复员费，一头扎进新农贸大市场。别人嫌角落的门面偏僻，他却一眼看中——三百平米的空间，足够摆下展车和维修工具，租金比正街便宜一半，更重要的是，他掐准了城区扩张的规划，这里迟早会成为繁华地段。开业那天，他放了百挂鞭炮，雷丁车一字排开，红绸布被揭开时，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不到半年，周边乡镇的代销点都来拿货，他的手机从早到晚响个不停，年底算账时，存折上的数字让他自己都惊了——成了“余总”，成了纳税大户，胸前的劳动模范奖章，沉甸甸的。

可风口从来不会停留。城区西扩的脚步比预想中更快，他的门店成了黄金地段，浙商连锁公司带着重金上门，市场方威逼利诱，违约金开到双倍。与此同时，新能源车市场杀成了红海，大车企纷纷降价，消费者开始挑挑拣拣：“续航能到多少？”“安全配置全不全？”“外观能不能更时尚？”余毅夜里站在店门口，看着来往的车流，突然意识到，风向变了。他果断收缩销售规模，筹备租车业务，可没等动作落地，雷丁公司爆雷的消息如晴天霹雳——工厂被封，账户冻结，他预付的五百万货款，打了水漂。

那段日子，余毅头发白了大半。他三天两头就往山东跑，蹲守在工厂门口，可大门紧闭，只留着保安冷漠的脸。代销商堵在店里要货款，员工看着他欲言又止。他咬咬牙，卖掉了新房、新车，把钱一分不少地赔付给代销商。“跟着余总，不慌。”老员工一句话，让他红了眼。他把铺盖搬到了维修间，哪怕雷丁倒了，售后服务也不能断，每天带着员工检修车辆，解答客户疑问，硬生生守住了最后一点口碑。

疫情突如其来时，余毅正坐在空荡荡的店里发呆。封城的消息传来，口罩瞬间成了硬通货，一两毛的普通口罩涨到两块，N95更是炒到几十块一只，依旧一罩难求。战友群里，医护人员急缺防护用品的消息刷屏，余毅猛地站起来——他是退伍军人，是共产党员，不能看着同胞受难。

他报名成为防护用品运输队义工，连夜赶往无纺布之都玉沙镇。车间里，机器轰鸣声震耳欲聋，工人们穿着防护服连轴转，省长驻点督办的横幅挂在最显眼的地方。他白天搬货、协调，夜里就守在机器旁，看师傅修机器。打片机卡料、熔喷布跑偏、模具磨损，他边看边记，不懂就问，三天三夜没合眼，竟成了半个机修师傅。看着每台机器一天八万的利润，看着医护人员拿到口罩时的笑容，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生根：自己干！

四天找场地，五十万买故障打片机，连夜画修改图纸，两天后机器重启——车间里的灯亮了一整夜，余毅裹着被子躺在折叠椅上，听着机器的运转声，像听着冲锋号。可熔喷布成了拦路虎，价格从两万涨到五十万，还掺假严重。他托合伙人采购，千叮万嘱“别贪便宜”，可对方还是被两万元回扣迷了眼，买回一堆没用的衬布。车间停摆的那天，余毅一拳砸在机器上，手背渗出血，看着窗外的太阳，只觉得心头发凉。

火急火燎奔波了一周，好不容易弄到熔喷布，市场却已天翻地覆。口罩机价格暴跌，口罩成批积压，价格从两元跌到七毛。余毅当机立断，联系江城企业，以成本价捐赠加销售清空库存；又通过战友，把一千万只口罩销往东南亚。当最后一批货发出，他关掉车间大门，长长舒了口气——幸好，他跑在了风向转变之前。

疫情过后，余毅站在渡口，看着江水缓缓流淌，正琢磨着下一步出路，老支书拎着卤菜来了。“余家渡要变天了！”老支书打开饭盒，酒香混着卤味飘出来，“节制闸改建，城中村改造，要建文旅小镇！”

这一次，风口直接吹到了他面前。作为党员、退伍军人、劳动模范，他被推上了村支书的位置。可拆迁的硬骨头，难啃。有村民狮子大开口，扬言“不给五百万不搬”；有因病致贫的家庭，住着破旧的老房，舍不得离开。余毅召开村民大会，把补偿标准贴在村委会门口，每一分钱都公开透明。他带着村干部逐家逐户走访，对“钉子户”晓之以理，对困难户掏心掏肺，自掏腰包垫付十万元补偿款。“咱们要建的，是自己的家！”他站在拆迁现场，声音洪亮，“将来这里有老街、有民宿、有公园，子孙后代都能受益！”

五个月后，余家渡换了新颜。青石板铺成的老街延伸到码头，老宅改建的民宿挂起红灯笼，八家民宿的招牌美食香气扑鼻，十六家作坊里，手工糖、老米酒的味道漫出街巷。老318国道的梧桐树成了“悬铃木博物馆”，枝繁叶茂如绿色隧道，每天都有网红来打卡；仙桃研究所改成了采摘园，游客络绎不绝，电商直播带货忙得火热。央视新闻播出余家渡的蜕变时，余毅正站在大桥上，看着霓虹灯倒映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风从江面吹来，带着水汽，也带着希望。余毅知道，人生的风口从来不是等来的，是闯出来的，是守出来的，是带着初心和担当，一步步踏出来的。而这一次，他要带着余家渡，借着这股风，飞向更远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