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夜雨红欲燃

浮尘

　　结束武当山的行程，已是下午一点。在高速入口旁寻了家小馆，饱餐一顿，便又匆匆上路。此行的下一站，是那慕名已久的巴中光雾山。听闻此时节，正是那里红叶最为鼎盛的时候，游人如织，便早早地在网上订下了一处名为“暑寒怡居”的民宿，坐落于银昆高速龙头山出口附近，权作歇脚之地。

　　抵达时，暮色已四合。店主张老板一家正在用晚饭，见我来，热情地引我入住一楼的房间。这是一栋自家修建的小楼，规模不小。在顶楼的洗衣房里，伴着洗衣机的嗡鸣，张老板同我闲聊，说起这房子的投入，说起前两日刚接待的、靠手机翻译比划着交流的泰国游客，言语间是山里人的质朴与一点小小的自豪。我试探着问能否续住一晚，他却遗憾地告知，明日的房间已被旅行社订满。也罢，缘止于此，明日须得更早些出发了。

　　次日凌晨四点半，山野还沉在浓得化不开的墨色里，我便已驱车行在蜿蜒的省道上。车灯如两柄利剑，劈开沉沉的黑暗，却劈不散前挡风玻璃上渐渐凝结的雾气。开启吹窗，听着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车子一路缓缓爬升，像一只固执的甲虫，攀向未知的秋色深处。约莫一小时后，抵达米仓山铁炉坝游客集散中心。广场上已静静趴着数十辆大巴，像是沉睡的巨兽。向值班人员道明来意——自然是编了个摄影的由头——竟意外得以驾车入内，心中不免窃喜。

　　景区内的道路，依旧是在无边的黑暗里盘旋爬行。直到六点半，天光微熹，我才抵达下坝停车场。不敢耽搁，径直将导航设往“香炉山”索道下站。一路出奇地安静，不见车，也不见人，只有引擎的低吼与自己为伴。在黑熊沟上站入口处，几位摊主正支起炉灶，准备着一天的营生。我上前，请他们煎了两个鸡蛋，炒了一碟白菜，热乎乎地吃下，算是慰藉了这清冷的早晨。

　　索道下站，天空飘起了零星小雨。值班的工作人员好心相告，山顶红叶已谢，此时上去的多是看日出的，已有四十余人。我望着那隐入云雾的钢索，还是递上了一百五十元。吊厢徐徐上升，窗外是迷蒙的灰白，果真不见半分红意。山顶栈道走了一程，寒风裹着湿气扑面，什么也望不真切，只得悻悻折返。然而，就在这返程的吊厢里，当索道翻过那道苍翠的山脊，奇迹豁然呈现——脚下，竟是一片流动的、燃烧的红色海洋！

　　那不是零星的点缀，是漫山遍野的，盛大而奢侈的绽放。平日里需得仰视的红叶，此刻尽在脚下翻涌。树冠层层叠叠，从山脚直漫上来，沿着山脊攀爬，在峡谷深处汇聚成红色的溪流。高处是明艳的猩红，低处是沉静的绛紫，间或点缀着鹅黄与青碧，整座山仿佛一件巨大的百衲衣，每一块“补丁”都带着细微的色差，在薄暮的秋光里各自绚烂，又浑然一体。吊厢无声滑行，这红色的浪潮便不断变换着形态，时而如瀑倾泻，时而似涡打转。我举着手机，贴在冰冷的玻璃上，试图将这令人忘记呼吸的壮阔，留存下万一。

　　下得香炉山，便直奔黑熊沟。将车停好，决心用双脚去丈量这二点五公里的秋色。名曰黑熊沟，想是因曾有黑熊出没之故，此刻吸引我的，却是那水与叶交织的绚烂。循着潺潺水声沿栈道下行，整条山沟被层层叠叠的红叶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那红，从浅绯到深绛，从橘红到紫赭，层层晕染，交织成一片流动的火焰。一湾清溪就在这火焰中蜿蜒穿行，水面飘满了落叶，像缀满了碎金的缎带。阳光偶尔挣扎着透过叶隙，在水面上跳跃成万千金斑，与水下圆润如玉的卵石相映成趣。

　　水声渐起，继而变得喧腾。转头望去，只见一道白练似的瀑流，正从两米高的上层直泻而下，撞在嶙峋的岩石上，顿时飞溅起千万颗碎玉，化作一片氤氲而迷离的水雾。瀑布两侧，那些常年受水汽滋养的枫树，生得格外高大，叶片也分外饱满、红艳，在这飞珠溅玉的朦胧间若隐若现，真让人恍如误入了什么仙境。水声轰鸣，红叶静默，这一动一静之间，形成极致的对照，教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在沟谷下游，我放飞无人机，镜头俯瞰之下，真真是“万山红遍，层林尽染”。

　　此时刚过八点三刻，我未多停留，径直驱车往大小兰沟。许是时辰尚早，交警岗位仍无人值守，我便得以长驱直入。前面两公里是小兰沟，里面三公里是大兰沟。我花了五十元，坐上一架人力拉车，晃晃悠悠地，仿佛漂移在一片红色的海洋里。我敢断言，光雾山的红叶精髓，尽在米仓山；而米仓山红叶之华彩乐章，则非这大小兰沟莫属。那美，浓烈得不像话，不真实，像一幅笔触厚重、色彩奔放的巨型油画。

至小兰沟尽头，租了一辆电动四轮车，缓缓驶入大兰沟的深处。车窗框住了一幅流动的画卷。这里的红叶正臻极致，槭树、黄栌、枫树交织成斑斓的锦缎——高处是金灿灿的鹅黄，山腰浸染着橘红的暖意，低处则沉淀着深沉的绛紫。阳光穿过疏密有致的枝叶，在柏油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碎而悦耳的脆响。山风掠过，整片林海便荡漾起来，那些红色仿佛有了生命，在枝头轻盈地旋舞。转过最后一道弯，整座山谷的秋色扑面而来，那层林尽染的磅礴，让人忍不住停下车轮，在这片绯红的静默里，听见了季节最温柔的叹息。

　　从这片红色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已是中午。在景区门口附近寻了饭食果腹，便又向着光雾山景区的主峰——燕子岭去了。然而，在燕子山游客中心，售票员一句好心的劝告：“雾大，什么也看不见。”却反而激起了我的执念。

　　而这执念，竟成了此行最绝妙的铺垫。

　　当我乘上索道，吊厢缓缓上升，穿透那乳白色的、厚重的雾墙，眼前豁然展开的，是让呼吸都为之一滞的仙境。雨方歇，山如洗。整座燕子山，化作了一座巨大的、正在呼吸的水墨画廊。远山是画师最写意的那几笔，用淡墨在宣纸上轻轻晕染，一层叠着一层，在视野尽头与翻涌的云海温柔地交融。近处的峰峦，墨色稍浓，仿佛画师精心勾勒的脊线，而弥漫流转的云雾，就成了最灵动的留白——它们时而如薄纱轻绕山腰，时而如瀑布倾泻深谷，让静止的山水，瞬间有了流动的诗意。云雾无声地翻涌、聚散，山峦随之若隐若现，每一秒，都是全新的构图。这哪里是登山，分明是漫步在一幅无穷变化的水墨长卷里。我再次放飞无人机，让它代替我的眼睛，将这超越色彩的、空灵悠远的山水，细细珍藏。

　　下山时，心已足。遂不再留恋，驱车直奔南江县城而去。回首望，那一片灼灼的红，与那一卷澹澹的墨，已深深印入心底，成为这个秋天，最浓重而温柔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