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儿子乘船遇难，老父亲含冤受辱。

世界真小·1924097

李自强

魏光焘、魏肇厘传承的笔筒

致六儿李自健的信

1975年8月初，家里辗转接到自新大哥从上海寄回来的一封信，信中简短地提到他回家的行程安排：

准备先到广州他的大舅子那里，再回邵东老家住几天，看望乡下的亲友，然后到邵阳市看一下。

自新大哥是父亲的长子，我们的异母兄弟，生于 1928年11月21日。

1949年参军，不久后开拔东北，后来参加抗美援朝。归国后驻东北海城，担任部队文化教员。

1958 年调南京军事学院，担任教官。

1966年从部队转业到上海业余工大担任副校长。

自1949年参军离开家乡，大哥一去25年没有回过家乡。经过部队政治思想的长期熏陶，历经解放后那么多次运动和WG的风风雨雨，大哥还是惦念着家乡的亲人们，想要回来看看，说明他内心深处那股浓郁的乡土情思是永远无法割弃掉的。这些年间，我却有幸两次到过大哥那儿。

一次是1954年随父亲和娘娘(大哥的生母)到东北海城探望大哥。在那儿住了一个多月，那时我只有几岁，但与大哥在一起的情景，至今尚有印象，父母与大哥带着我一起合影，照片一直保存在家中。

1958年父亲作生意蒙冤人狱后，大哥很少给家里直接写信，但对弟妹的进步是关心的。60年代初，丽君姐在湖南师院读书。几年间大哥一直与她保持通信，并常给她寄些生活费用💰。那时大家都知道，在天天讲阶级斗争的年代，与家庭划清界限，对自新大哥来讲更为重要。

另一次是1967年1月，我带六弟自健外出串连。在火车上巧遇从上海串连返回的炳麟哥(自新大哥胞妹莲英姐的爱人)，告诉我一个重要消息：

自新大哥已从南京军事学院转业到上海业余工大，他去找过，但没找到大哥。我和自健听后。决定串连去上海找大哥。火车开到株州站，我们在人山人海的站台上找到了去上海的列车。

串连的红卫兵太多，我们只好从厕所的窗口爬进去，一直站到上海。到上海后在红卫兵大串连接待站安排住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我们就来到外滩，在九江路口一幢楼内，我们找到了这个学校。但门卫说不知有此人。

正在困惑迷茫之时，楼上下来个女同志，听说我们从湖南来。她马上脱口而出，问我们是不是李自新的弟弟？

说我们与大哥长得很像。

接着把我们带到了大哥的办公室，当年英俊潇洒一身戎装的大哥，现在已显得更为成熟稳重。他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貌都极像父亲。说的普遍话中也夹着一点邵东口音。我们的到来，着实使大哥感到意外。安定下来后，我们向他讲述了到上海找他的过程，大哥也向我们详细询问了家中的近况及父母、兄弟姐妹的情况。

接着带我们去了外滩和五角广场，再到控江三村他的家中，见到了大嫂，一起共进晚餐。

要离开上海前，我们再次到大哥家里，他给了我们一些钱💰返程用。并对我们说：

你们回去后要听党的话，坚持抓革命，促生产，在农村干得好也能替家里减轻一些负担。

我问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家看看？

大哥说：

“等WG结束，他一定回家看看。 时间一晃10年过去，大哥这次真的要回家了，我们是多么高兴啊！没想到天有不测风云，接到自新大哥的信才几天，在邵东教书的莲姐然接到一个电报，说是大哥在广东乘船遇险，要她赶快去广州。

家里紧急商量后，要我与炳麟哥先到广州去。二天一早，我赶到邵东火厂坪与炳麟哥一起乘车到衡阳，再乘火车🚞到广州。

按照电报找到广州“八·四海事”事件办公室接待处了解到有关情况——

原来，大哥、大嫂带着带养的女儿(因大嫂不能生育，带养了一个女儿，已9岁)离开上海后，乘火车🚞直接到了广州。大嫂的哥哥在广东农学院工作，是大哥过去的战友。8月3日，大哥他们一行4人从广州乘船去肇庆七星岩湖玩。

深夜快一点时，轮船开至离广州40公里西江一拐弯处，与上游来的一艘轮船🚢相撞，由于两条船都是水泥壳体，相撞后不到三分钟就完全沉入40米深的江底。

两艘轮船上共700多名乘客，当时绝大部分乘客都已入睡、轮船下沉速度很快，许多人在梦中就被溺毙。一些侥幸跑出船舱的乘客又因没有救生工具，水深浪高、波涛汹涌而葬身江心……😭😭😭😭😭😭😭

大哥他们4人坐的是二等舱，轮船出事时，猛烈的撞击声将他们全部惊醒，大嫂的哥哥先自逃生。大哥抱着女儿、拖着大嫂跑出了舱门。大嫂情急之中抱住了一块木板，被江水冲到下游几公里外的一处沙滩上，得了一命。

大哥虽然年轻时会游泳，但他抱着个小孩，天黑无助，很快就被卷入湍急的江水中，不见踪影……

事故发生后，广东海事局派出大批潜水员和救生人员沿着江岸、江面、江底搜索了好几天，打捞出一批尸体。这次事故中遇难者总共近五百人。等我和炳麟哥赶到广州时，搜寻工作已基本结束，确定大哥已无生还的可能。随后大嫂兄妹在腐烂变形的尸体堆里认领了一具残骸，确认为大哥的遗体，准备召开追悼会。

得到自新大哥确已遇难的消息，大哥生前所在单位上海工大派了负责人赶到广州，莲英姐、父亲，还有素君和兰君都先后匆匆赶到广州，准备参加大哥的追悼会。

广东省政府这时已就“八·四海事”的善后处理下发了专门文件，对善后安排、抚恤补偿等都作了具体详细的规定。大嫂的哥哥天天跑海事办，对这些政策弄得清清楚楚，暗中在为自己打主意。

他凭着自己在广州工作的便利及党员干部的身份，与海事办善后处理小组和上海工大来参加善后处理的负责人多次密商，要求按照他和大嫂的意见作出善后处理。

为了达到他们的目的，首先要排挤父亲享受抚恤的权利，他采取了从政治上入手的办法。而父亲和我们全家人完全沉浸在失去儿子与大哥的悲痛之中，那里想得到大嫂与她的哥哥在打黑心🖤主意呢。

家里人到了广州，想去安慰在这次海难事故中失去了大哥和女儿的大嫂，但天天来海事接待处大嫂的哥哥推说大嫂身体还没有恢复，要过几天才能见面。

过了几天，他们通过海事办的工作人员说来接待站与家里人见面，要求父亲回避。见面之后，大嫂便说：

“自新生前只认莲英你这个胞妹，不承认父亲和其他弟妹，自新是党员，是领导干部。不能往他脸上抹黑，父亲是劳改释放犯，是四类分子，不能参加李自新的追悼会。”

说完这话，大嫂和她的哥哥便扬长而去……

我们几个弟妹听了大嫂这番话，犹如晴天霹雳。而一旁的父亲则气得顿足捶胸，晕死在地。

俗话说：人生最大不幸，莫过于老来丧子，得知儿子遇难的恶耗之时，父亲本已悲痛欲绝。没想到，不承认父亲，不准父亲参加自己儿子的追悼会，这种丧尽天良的话出自于准备与大儿子一道回家探亲的儿媳妇之口，真令父亲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们找上海工大前来参加处理丧事的领导，他不愿出面主持公道。我们和莲英姐夫妇几次找到海事办的领导讲：

“父亲不是四类分子，儿子遇难父亲应该有权参加追悼会。

大嫂兄妹的说法是另有企图。”

但海事办领导说：

“这些事情都是你们大嫂说的，你们没带证明，我们也不了解。你大嫂也是这海事的遇险受害者，她是党员，与你哥哥是一二十年的夫妻👩‍❤️‍👨，你们要相信她是为了你哥哥的政治名誉着想，必须考虑她提出的意见和要求。希望你们能劝父亲离开接待站，不参加追悼会为好。”

直性子的炳麟哥听他这样讲，非常气愤，以大哥胞妹莲英的身份说：

“如果父亲不能参加追悼会，我们也不参加追悼会。”

但不管我们怎么说都没用，海事办就是不同意父亲参加追悼会。在那高喊以阶级斗争为纲，纲举目张的年代，每个人都给打上了一个社会等级的烙印。是非观念被颠倒，道德准则被摧毁，人伦关系被破坏，人格尊严被践踏。

出身不好，又坐过牢的父亲，哪里有说话的余地？明知大嫂兄妹是打着维护李自新政治名誉的旗号来赶走父亲，实现他们的目的，又奈他不何。

有理无处讲，有冤无处申，无人也无法维护父亲应有的权利。

无奈之下，带着莫大的羞耻、屈辱和痛苦，我们与父亲、莲英姐夫妇一道离开了广州。

半个多月后，我带着当地政府所开具的父亲不是四类分子的证明，再次来到广州“八·四”海事办，找到当时的经办人，他们说大嫂已领走了全部抚恤金、丧葬费和补偿金，现已返回上海。事已了结，海事办不可能做第二次处理。我回家后复去上海。在上海了解到，原来大嫂不仅独吞了李自新名下的全部抚恤金、丧葬费、补偿金及大哥遇难后家中遗下的全部财产，同时她还利用这个机会将她的侄儿顶替李自新到上海工作。

至此，大嫂不认父亲和弟妹的真实意图昭然若揭。

当时，我到大哥家中找她论理，她躲避不见。在好心邻居们的指引下，我将此事以父亲的名义向上海杨浦区法院提出了起诉。

法院当时答复，等调查之后再通知父亲。那时正值四R帮横行。法院和法律哪能真正保护人民的合法权益？

但我们坚信总有一天法律会还父亲一个公道。就这样，在等待中一直过了7年。

四R帮倒台后，国家逐步恢复法治。父亲和我们都觉得当年的屈辱终于到了应该洗清的时候了。1982年，父亲到了上海，前后奔走两个多月，这个历时7年多的案子终于由杨浦区法院作出了判决：

从大嫂所领取的抚恤金，继承的遗产中拿出一部分钱💰给李自新的父亲。

法律肯定了李春生与李自新的父子关系，肯定了这种关系不能不承认，肯定了儿子对父亲的瞻养义务，肯定了这种赡养义务谁也不能剥夺。父亲终于洗去了因大儿子遇难而留在他身上的羞耻、侮辱与冤屈。

父亲于 1992 年春节后去世。父亲过世不久，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父亲和我们兄弟姐妹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

这时自新大哥从外面进来，走到我和父亲的身旁，梦中的我知道大哥已不在人世，但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我很想把他去世后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他，但又不知如何说才好，便把手中的一张纸卷打开说：大哥我一直在想念你，为你写了首诗：

一别江南数十秋，

曾言劫后故地游。

无情最是西江水，

男儿至今泪常流。

大哥一听这诗，脸色骤变，身体像一张薄纸片一样飘飘摇摇，越飘越远，慢慢地消失在空中……

我突然醒过来，什么都不见了。只有这首诗还依稀记得。那一年的清明节，我将这首诗写上连同冥钞、纸钱一同烧化在娘娘的坟上……

作者李自强1954年和大哥李自新的珍贵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