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镜

邓建强9120632

罪与镜

邓建强

一九八七年，抚城FZ厂的夏夜，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来。筒子楼里，家家户户的烟火气在走廊里交织。王秀梅在锅灶前翻炒着辣椒肉片，四十岁的她，身形依旧饱满，裹在一件崭新的淡紫的确良衬衫里——这是她为今晚特意换上的。领口那枚水钻鸢尾花胸针，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不定。

“晶晶，去看看你爸回来没。”她朝里屋喊。

十六岁的李晶应声而出，像一只轻盈的蝴蝶。她拉开门，正撞上推着永久自行车上楼的张帅。他今天格外精神，白衬衫熨得服帖，身上带着力士香皂的清冽气味。

“妈，张帅哥来了！”李晶的声音里漾着蜜意。

张帅是厂里的新晋车间副主任，读过夜大，前途光明。王秀梅在食堂窗口后打量他多次了，此刻，她热情地将他迎进门，目光在他年轻的脸庞上短暂停留。

饭桌上，气氛微妙。张帅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王秀梅斟酒时微倾的身体，夹菜时挽起袖口露出的那段雪白手腕。李晶将这目光误解为殷勤，脸颊绯红，心底甜蜜。她看不见桌布之下，母亲拖鞋的脚尖，曾如何“无意”地碰触了未来女婿的裤脚。

半年后，李晶风光出嫁，婚房就在对门。王秀梅几乎掏空积蓄置办嫁妆，尤其是那面请老木匠打的雕花梳妆镜，照得人影清清楚楚，她说，盼女儿婚姻圆满，毫无瑕疵。

悲剧的种子，在一个李晶上夜班的闷热夜晚发芽。张帅在岳母家喝多了酒，夜深时，他敲响对门的门，声音含糊：“妈……钥匙忘带了。”

门开了。王秀梅刚沐浴过，穿着一件几乎透明的汗衫和碎花短裤，湿发贴在脖颈，茉莉香皂的气味混着水汽，扑面而来。廊灯在她光洁的腿部投下暖昧的光晕。

“进来吧。”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哑柔腻三分。

那扇门，隔绝了楼道里最后一丝凉风，也隔绝了李晶那个夜晚所拥有的一切安宁。

此后，李晶的每一个夜班，都成了对门幽会的暗号。有时是一块“多买的”的确良布料，有时是一个“顺手修的”灯泡。王秀梅沉溺于这种危险的激情，她在女婿身上，寻找着逝去的青春和丈夫早逝后长久的寂寞。筒子楼的墙壁不隔音，流言像藤蔓悄悄爬满了整个家属院。

李晶最先察觉的，是母亲骤然鲜活起来的打扮：新烫的卷发，紧绷的牛仔裤。随后，是丈夫内衣上挥之不去的、陌生的馥郁香气。面对质问，张帅只推说车间味道杂。

真正击碎她的，是那个休息日的清晨。她下夜班回家，推开卧室门，看见张帅惊慌地将一件米色女式衬衣塞进衣柜——那衬衣领口绣着的兰草，与她昨日见母亲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离婚。”李晶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平静得像深潭，听不见一丝波澜。

张帅沉默。王秀梅却找上门，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理直气壮：“晶晶，别怨妈。张帅是干部，你一个挡车工，将来差距大了，日子也难过。我……我这是为你们好。”

三个月后，张帅与王秀梅结婚了。婚礼冷清。李晶默默搬走了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包括那面梳妆镜。搬运时，镜面在门框上磕出一道长长的裂痕，从镜中人的眉心蜿蜒而下，如同一道无法愈合的诅咒。

时光刽子手，无声斩流年。转眼，三十一年过去。

二零一八年，王秀梅七十一岁，两次中风将她困在肮脏的床榻上，身边空无一人。她的第二段婚姻，早在十年前就因张帅的再次出轨而终结。儿子还在狱中。她能依靠的，只剩下被她深深伤害过的女儿，李晶。

邻居好心劝道：“送养老院吧，你也轻松些。”

李晶垂下眼，轻声说：“那怎么行？我妈一个月三千八的退休金呢，得好好给她养老。” 她嘴角牵起一个无人察觉的弧度。

她搬回了母亲的老房子。第一天，她便清理了母亲所有的外衣，只留下一条破旧的衬裤。

“妈，您这整天拉撒在床，穿好衣服也是糟蹋。”她的语气温和，动作却不容反抗。

王秀梅自此赤身裸体，像一块枯萎的肉，被抛弃在床上。李晶又从市场买回一窝鸡，三只公鸡尤其雄健，就圈养在卧室里。

“给您做个伴，添点生气。”她笑着说，看着尖喙的禽类在母亲床边踱步，眼神冰冷。

最残忍的刑罚是喂饭。李晶将黏湿的饭粒故意抛洒在母亲嘴角、脸颊，然后转身锁门离开。饥饿的公鸡立刻跳上床，争抢着啄食。起初，王秀梅还能挥动尚能活动的右手驱赶，后来，她连抬起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任凭坚硬的喙一下下啄在皮肉上，留下青紫的痕迹。

“晶晶……妈错了……妈……不是人……”她断续地哀求，老泪混着饭粒和血丝，流进花白的鬓发。

李晶只是静静地看着，眼神空洞，仿佛在看一出与己无关的默剧。她每月准时取走母亲的退休金，对邻居叹息：“这病，太磨人了。”关上门，她脸上会浮现出一种近乎虔诚的平静，仿佛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那个秋晨，李晶端着饭碗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腐臭扑面而来。王秀梅的嘴唇已然溃烂，可见细微的白蛆在蠕动，公鸡正争相啄食她脸上的腐肉。

李晶怔了片刻，轻轻带上门。她走到客厅，拨通120，语气平稳地报出地址。然后，她开始打扫房间，将母亲的衣物叠放整齐，将公鸡赶入笼中。她的动作舒缓而专注，甚至低声哼起一首遥远的童谣——那是王秀梅在她儿时，每晚哄她入睡的调子。

救护人员到来时，王秀梅尚存一息。她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女儿，嘴唇颤动，却发不出任何音节。那眼中，是彻底的恐惧、悔恨，以及最终的了然。

葬礼极尽简单。李晶一身缟素，哭得几乎晕厥。所有邻里无不动容，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好女儿，伺候这磨人的病母这么多年。

三个月后，李晶用母亲的退休金和房子拆迁款，全款买下了一套新房。阳台上，她养着那三只公鸡。

每日拂晓，鸡鸣破晓时，她总会走到阳台，凝神倾听。晨光熹微中，她会对着虚空，用一种极轻的、仿佛怕惊扰什么的声音，喃喃自语：

“听见了吗？妈。”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台栏杆上那面裂开的旧镜。镜中映出的，是她冰冷如三十一年前那个决绝早晨的眼神，以及一段被罪恶反噬、最终同归于尽的，母女人生。

注：这篇小小说素材来源于贵阳到安顺途中范姐讲述的离奇而真实的故事，晚上根据故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