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正在消失（205）农民从此不𨂐田

张光友

　　【内容提要】当最后一双𨂐田的泥脚洗净上岸，一种古老的人地契约悄然改写。机械解放了劳作的艰辛，却也抽离了手抚泥土的温度。𨂐田的消隐如同时光必经的弯道，而它的背影却在提醒我们——农人的脚板，原是在泥浆里写诗的行者，每一道抚平的泥痕，都是写给大地的朴素情书。

记忆中的农活：𨂐田

中国南方的水田里曾有一道独特风景：农人们手拄一根木质或竹质的棍子，腰背前倾，赤脚踏入温凉的泥水中，双脚在秧苗行间规律地交替挪动。脚掌贴泥向后轻推，泥浪便如绸缎般平展荡开，杂草随之没入泥底——这便是“𨂐田”，一场人与土地之间沉默而深情的对话。

𨂐田的操作核心在于以脚代耘。农人赤足踏入水田，脚掌在水稻行株间细致移动。其核心作用有三：一是平整田泥，脚掌的移动轻柔抚平前期耕作留下的坑洼与脚印，使田底形成平滑均匀的泥床，利于后续浅水层的均衡覆盖与精准灌溉。二是抑制杂草，巧妙地用脚将初生的稗草、三棱草及其他水生杂草踩踏入软泥深处，使其因缺氧窒息而死亡腐烂，减少杂草争肥争光。三是疏松根际，脚掌对根部土壤的适度按压与推移，能松动板结的表层泥土，增加土壤孔隙度，促进稻根向下扩展和侧根多发。与此同时，𨂐田过程兼具补苗复壮功能。农人在移动中敏锐辨识缺蔸断垄之处，立即就近挖取健壮分蘖（俗称“禾蔸”），随手补栽空缺。此举确保田无闲地，最大限度利用空间，保证群体密度和最终产量。

𨂐田是一项季节性极强且有一定讲究的农活，待秧苗栽下半月，新根在泥里稳稳扎住，叶片返青时，农时便催人下田了。晨曦初染或暮色四合时最为相宜，骄阳未烈而泥水温润。农人挽起裤管踩入及踝的水中，脚趾感知着泥的呼吸：硬的土块需用力碾开，杂草丛生处则巧妙施力将其深埋。每行一步都是与自然的博弈：力道过重伤及嫩苗，过轻则草根难除；目光如尺丈量着秧距，忽见断垄缺苗处，随手从密处匀来一簇补上，土地便再无半分荒废。

泥泞中蕴藏着精妙的农技智慧。脚掌揉压过的稻田悄然苏醒，板结的泥表绽开缝隙，空气钻进根系，稻秆便憋着劲儿分出新枝。那些被踩入深泥的杂草，在温热中迅速腐解成天然绿肥，既断了新草的生路，又为孕穗蓄满滋养。更绝妙的是脚掌推出的那层细密泥膜，如同为稻田覆上保鲜膜，存住水分，让灌溉时的清流能温柔漫过每寸田畦。老农总念叨“田踩三道仓廪实”，三次𨂐田过后，稻禾挺拔如绿铠卫士，秋风里必垂下沉甸甸的金穗。

𨂐田的农活其实并不轻松。彼时𨂐田，总是先由人撒下一层生石灰，白花花的粉末落进泥水，泛起细密的泡。农人们赤着脚，腰间系个竹篓，拄着𨂐田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挪，脚下的田泥翻涌着，搅得水愈发浑浊。时不时能感觉到脚边有滑腻的东西掠过，弯腰一摸，便是被石灰呛死的鲫鱼或泥鳅，随手丢进竹篓，枯燥的劳作渐成一丝慰藉：餐桌因此多了一道美味。水里的蚂蟥也来凑热闹，冷不丁就叮在腿上，得腾出一只手飞快拨掉，留下一点血痕在泥水里慢慢淡去。一整天泡在田里，任石灰水浸着，收工时低头看，原本白皙的脚杆早被染成了古铜色，带着股土腥味，却也透着一股子踏实的劲儿。

如今稻田变得安静了。除草剂的药雾替代了脚掌与草根的角力，机械中耕器碾过规整的直线。年轻一代的乡人已不识𨂐田技法，偶有老农在生态稻田躬身踩泥，倒被游客当作怀旧表演拍摄。观光栈道横穿万亩金田，手机镜头追逐稻浪翻涌的壮美，却再难捕捉泥水中起伏的嶙峋脊背。幸而这份智慧未被黄土彻底掩埋：有机农场的亲子体验课上，孩童们叽喳笑着踩泥除草，脚心第一次触到大地的心跳；农博馆的影像库里，𨂐田的镜头成为稻作文明的密码。

当最后一双𨂐田的泥脚洗净上岸，一种古老的人地契约悄然改写。机械解放了劳作的艰辛，却也抽离了手抚泥土的温度。𨂐田的消隐如同时光必经的弯道，而它的背影却在提醒我们——农人的脚板，原是在泥浆里写诗的行者，每一道抚平的泥痕，都是写给大地的朴素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