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道上的晚年

宋华

《 跑道上的晚年》

（微小说）

1977年的冬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过站台。绿皮火车喘着粗气向西爬行，车窗上的白霜结了厚厚一层，把窗外的戈壁荒滩糊成模糊的色块。车厢里，十八岁的王成裹着簇新的军棉袄，胸口的大红花被风灌得微微颤动，红得刺眼。他攥着冰冷的窗框，指节泛白，眼里映着跳动的炉火，混着少年人的热血与对未知的惶惑——谁也没料到，这一去西藏某部，他的一辈子就都烙上了军营的印记。

　　连队的报务室是王成的第一个战场。那台两瓦收发报机被他擦得能照见人影，铜质的电键磨得发亮。深夜的营房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唯有他指尖下“哒哒哒”的电波声，在漆黑的夜里织成一张无形的网。1979年，通信学院的录取通知书递到他手上时，他摩挲着烫金的校名，忽然想起连长拍他肩膀的力道：“王成，咱连的通信保障，以后就靠你了。”

　　三年后探亲回洛阳，王成在供销社的柜台前见到了刘涛。姑娘齐耳黑发，正热情地向顾客介绍产品，抬头看他时，眼角弯成两弯月牙，一下子就揪住了王成的心。结婚那天，刘涛从嫁妆箱里翻出个红布包，层层叠叠裹着她攒了三年的工资，指尖带着布料的温度：“你在西藏安心干，家里有我。”王成捏着那包沉甸甸的钱，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眼泪差点砸在红布上。

　　可聚少离多的日子，终究磨人。刘涛的电话里，总有压抑不住的哽咽：“水管爆了，我舀了半夜的水”“妈住院了，我守了两宿”“王成，我想天天看见你”。王成对着电话筒，除了说“再等等”，别无他法。跨军区调动如登天，他一个团级单位的参谋，连师首长都很少见。直到1988年秋，政治部干部科的老张拍着他的办公桌喊：“有个日喀则的干部想回西藏，你们能对调！”王成的手猛地攥紧，指缝里沁出了汗，连话都说不连贯。1989年春，当他背着行李站在洛阳某部队的门口，刘涛抱着刚满月的王萌迎上来，眼泪砸在他的军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再也不用对着照片想你了。”

　　洛阳的日子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王成从初级职称一路熬到通信工程师，技术7级证书拿到手那天，刘涛炖的红烧肉香飘满楼道。2017年退休时，每月18000元的退休金，让他总算能兑现“好好陪你”的承诺。可命运偏要开玩笑，2018年春天，肺癌晚期的诊断书像块冰，砸得他浑身发冷。化疗让刘涛的头发掉光，靶向药掏空了家里的积蓄，他守在病床前，看着妻子日渐消瘦，却连替她疼的资格都没有。弥留之际，刘涛的手枯瘦如柴，攥着他不放：“别孤单，再找个伴儿，萌萌还没成家……”她走的时候，王萌29岁，刚当老师，婚事还没着落。

　　刘涛走后，王成的阳台成了他的“囚笼”。他坐在藤椅上，盯着空荡荡的客厅，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了小山。王萌偷偷给老姜打了电话，第二天一早，老战友就踹开了门：“跟我走，给你介绍个靠谱的！”，介绍的对象是某研究所的退休人员姓李，刚开始互有好感，很快吃住在了一块儿，可相处一个月，让王成的心沉了下去：“退休金卡交给我，我帮你规划。”他想起老姜说过，老李儿子做生意赔了钱，手里的筷子顿在半空：“开销我来出，卡我自己拿。”老李的脸瞬间拉了下来，后来的日子，争吵成了常态，最后摔碗走人时，王萌红着眼说：“爸，咱不找了，我陪你。”

　　四次相亲，四次失望。爱跳广场舞的阿姨总催他买房，抱怨子女不孝的大婶把他当情绪垃圾桶，见面就问房产的大姐，眼里满是算计。王成坐在沙发上叹气，老姜劝他别急，可他知道，心里的那点念想，早就灭了。

　　“爸，楼下马拉松训练营报了名，你去试试！”2020年春，王萌把报名表拍在他面前。第一次跑3公里，王成喘得像头牛，汗水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后背，可那种浑身通透的感觉，让他憋了许久的郁结，终于散了些。他开始买专业跑鞋、运动手表，衣柜里的西装被运动服挤到了角落。2021年拉萨半马，海拔4000米处，胸口的憋闷让他差点放弃，可刘涛的笑脸突然浮现在眼前，他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挪。冲过终点线时，视频里的王萌哭成了泪人：“爸，你真棒！”

　　这几年，王成跑过20多个省份。漠河的冰雪冻红了他的脸，海南的沙滩烫脚，可每一次冲线，他都觉得心里更踏实一分。高血压、关节炎悄悄好了，王萌的微信叮嘱，成了他最暖的牵挂。上个月在小区跑步，老姜带着孙子打趣：“还单着呢？”王成擦着汗笑：“一个人挺好，跑跑步，帮萌萌收拾屋子，自在。”

　　晚上煮碗热汤面，窗外的灯火暖融融的。王成捧着碗，忽然明白，晚年的幸福，不是非要有人陪伴，而是能把日子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就像跑马拉松，一步一步稳稳地跑，总有好风景在前方等着。他舀了口热汤，心里踏实得很：这样下去，健康长寿，肯定没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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