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柳色今犹新

秦立河

神州文艺》。

文学新高地

千年柳色今犹新

——追寻欧阳修足迹之扬州

秦立河

“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在我心中始终是浸在诗行里的城。看瘦西湖之“瘦”是多年夙愿，而欧阳修与苏轼先后在此任太守，更让这片土地成了寻觅先贤遗迹的必至之地——扬州，怎能错过？

原是循着导航找平山堂与谷林堂，车子却停在了大明寺山门前。千年古刹香客盈门，香烟袅袅里裹着诵经声。我本无宗教信仰，翻查资料才知，平山堂竟藏在这气势恢宏的寺院深处。

拾级登上橙墙黛瓦的山门，穿过香雾缭绕的佛殿，见左右各有一座八角门。东侧门楣题着“文章奥区”，我想当然以为这便是平山堂，推门而入，却是一片开阔大院——“顶高元气合，标出海云长”，李白笔下的栖灵塔正矗立中央，塔尖直插云天。绕过鉴真陈列馆，看过唐大和尚纪念碑，青石板路上的香客脚步声渐远，正欲转身“败兴而归”，西首那扇题着“仙人旧馆”的八角门忽然牵住目光——门楣上的字迹清隽，似有墨香从千年岁月里漫出来。

推开门，青瓦粉墙围出一方静谧天地。蜀冈的风裹着松涛声轻拂面颊，恍惚间竟似听见千年前的文人笑语——原来，欧阳修与苏轼的精神栖居地，就藏在这“仙人旧馆”之后。

平山堂的朱漆廊柱在斜阳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像浸过岁月的天然蜜蜡。堂前月台宽敞，围以青石栏杆，栏柱上的莲花纹已被百年风雨磨得圆润，轻轻抚摸，能触到时光流淌的痕迹。“平山堂”三个大字悬于门楣，笔力浑厚如铸铁，正是欧阳修当年手书的复刻——据说欧阳公任扬州知州时，常在此凭栏北望，见江南诸山与堂檐齐平，便挥毫写下这三个字，成就了“远山来与此堂平”的千古意境。

两侧“坐花载月”的匾额，让人想起他“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的醉态。史料里记载，当年欧阳公最爱在堂中设宴，遣人从邵伯湖取来新荷，插在青瓷瓶中，席间传花饮酒，酒过三巡，便让歌女唱《六幺》，拍板声里，荷香与酒香共染文思。有回宴罢，他醉眼朦胧地倚着栏杆，见月色洒在荷叶上，竟提笔写下“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想来便是这“坐花载月”的真实写照。

堂内四壁嵌着历代题咏碑刻，最醒目的是那方“风流宛在”匾额。细看之下，“流”字右边少了一点，“在”字左边多了一点——匠人这处巧妙的“笔误”，倒成了对欧阳公一生的注解：少几分官场风流，多几分实在民生。他任扬州知州虽仅一年，却疏浚淤塞的邗沟，让漕运重归畅通；创办扬州州学，延请名师教化生民；更在蜀冈之巅筑就这平山堂，为百姓辟出登高望远的公共空间。难怪当地至今流传“欧阳太守，民不能忘”的民谣，这“在”字多的一点，原是百姓心头的分量。

忽有柳丝拂面，才发觉堂前那株碗口粗的柳丝绦曼垂——这是“欧公柳”的后代。千年前，他“手植杨柳三百株”于蜀冈，春风里绿丝垂地，人称“欧公柳”；千年后，新柳仍在风中摇曳，以最轻柔的方式延续着“手植杨柳”的佳话。

从平山堂东侧回廊转去，便是苏轼任扬州知州时所建的谷林堂。比起前者的开阔轩朗，这里更显清幽——堂前天井里几株芭蕉绿得发亮，斜照蕉影，诗意盎然，暗合了“深谷下窈窕，高林合扶疏”的意境。“谷林”二字便取自这两句诗，表达苏轼对恩师的深切缅怀和敬意。

堂内正中陈列着苏轼手书的《醉翁亭记》碑刻。笔势如流水般畅快，墨色浓淡间，能看出书写时的心境——写到“环滁皆山也”时笔锋轻转，似在描摹滁州的山影；写到“醉翁之意不在酒”时，笔锋忽然一顿，墨色重了几分，似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当年欧阳修被贬滁州，仍写下“与民同乐”的旷达，这份精神，终究被他最得意的门生读懂了。

墙角的展柜里，静静躺着一本泛黄的《欧阳文忠公集》，是清代的复刻本，扉页上有苏轼的批注：“吾师文如昌黎，情如子美，非人间凡笔。”字迹力透纸背，能想见东坡写这句话时的敬慕——他一生推崇欧阳修，不仅因文，更因情。欧公曾在信里劝他“慎言语，节饮食”，他便将这话刻在砚台上；欧阳公去世后，他为《欧阳文忠公集》作序，写“论大道似韩愈，论事似陆贽，记事似司马迁，诗赋似李白”，字字都是肺腑。

展柜旁挂着一幅“六一宗风”匾额。欧阳修晚年自号“六一居士”，谓“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酒一壶、一老翁”，而苏轼后来亦以“东坡居士”自居。一个“六一”，一个“东坡”，隔着生死，却在“居士”二字间暗合了精神的传承——都在官场沉浮里守着一份文人的通透，都在民生疾苦中藏着一颗赤子的心。

绕过平山堂后墙，月洞门内便是欧阳祠。与前两堂的“热闹”不同，这里唯有香烬幽香、碑碣默然，透着一份独属于先贤的肃穆。正中的欧阳修石刻像温润儒雅，须髯轻拂，眼神里不见官场的倦怠，唯有“文章太守”的通透澄明——他任扬州时已年近五十，却仍有“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的豁达，难怪能在蜀冈之上，筑出这样一方能容山水、能纳诗文的天地。

像的上方悬着“六一宗风”匾额，下方展柜里陈列的生平年表，默默诉说着他的人生轨迹：四度治颍、晚年退居、著书立说……最动人的是那页记载“平山堂宴饮”的札记，墨迹已淡，却能读出他“以宽为治”的施政智慧——“凡治人者，不问吏材能否，施设何如，但民称便，即是良吏。”这话写在《答焦千之书》里，如今读来，仍像一道光，照见千年前那个“与民同乐”的太守身影。

西侧墙上悬着一幅《平山雅集图》，是清代画家临摹的宋画：画中欧阳修与友人围坐堂前，童子烹茶、歌女弹筝，远处湖光山色尽收眼底——这不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生动写照？画中那个执笔记录的青年，眉眼间竟有几分苏轼的轮廓——或许，历史从无偶然。当年苏轼任扬州知州，特意在平山堂旁建谷林堂，又命人将欧阳修的诗文刻在碑上，让文脉如蜀冈的泉水般流淌。后来他被贬黄州，仍在《与李公择书》里写道：“每念欧公，令人不复能寐。”这份师生情谊，原是刻在骨子里的。

离园时暮色已浓，平山堂的飞檐、谷林堂的芭蕉、欧阳祠的碑碣在夕阳中连成一片，像一卷缓缓展开的宋人手卷。晚风掠过堂前的柳梢，枝条轻摆，似在与我道别——忽然明白，这方天地之所以动人，不仅因欧苏的诗文，更因那份师生相得的温暖：欧阳修以“宽简”待民，苏轼以“旷达”处世；欧阳公为东坡指明方向，东坡为欧阳公延续文脉。千载之下，当我们重读“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读到的哪里只是诗句？分明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精神对话。

山门外的香客仍在来来往往，栖灵塔的风铃与平山堂的铜铃遥遥相和。蜀冈的风又起，吹过堂前的柳，也吹过每个寻迹者的心——原来最好的传承，从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让先贤的温度，永远活在当下的人间烟火里。就像那株“欧公柳”，年年抽出新条，把千年前的春意，酿成了此刻拂过脸颊的柳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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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简介

作者简介：秦立河，男，河南睢县人，1983年毕业于商丘师专中文系，退休前任职于濮阳市油田第十中学，长期从事初中语文教学，中学高级语文教师，现已经退休。连续两年获得《河南思客》优秀作者。中原油田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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