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与落叶

罗格

我踏着秋天的脚步，拽着秋云的翅膀匆匆来到英伦大地。天亮走出院门抬头望去，总觉得这里的天空比祖国低了半尺。云不像在国内那样悬在高远的穹顶，倒像被风揉碎的棉絮，慢悠悠地擦着教堂的尖顶、红砖房的烟囱，甚至能看清每一缕水汽在阳光下泛着的珍珠般光泽。这里的落叶也比家乡来得要早，它们紧随秋云的脚步飘飘荡荡洒向大地，融入草丛，流落路边，也有随风闪进院落悄无声息地躲在墙角窥视着宅院主人的作息与脚步。

伯明翰的秋云与落叶随性而散漫。清晨从院子里出来，踩上夜间落下的新鲜树叶，抬头撞见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时常光顾的细雨微滴像被掐断的银线，断断续续地落在洒满落叶的草坪上。可等拐进马路对面哈本公园，落叶更加肆无忌惮地躺在石板路上，阳光又会突然从秋云的缝隙里漏下来，给诺大的草坪中的钢铁座椅镀上金边。石板路上的水洼都盛着秋云的影子，粘上露珠的落叶也会射出一道道微弱的光。

驻足在小小的池塘边，秋云和落叶都在水中移动，野鸭子和灰天鹅划水打碎了秋云的曼妙结构，把它们撕成一缕缕细丝或碎片，水面的落叶也被驱动随波逐流，时聚时散。等鸟儿远去秋云又重新组合成奇妙的图形继续漂浮水面，落叶也巧妙地镶嵌在那图形之中，仿佛秋云和落叶也懂得对于大自然和人类文明的赏识和留恋。

流经伯明翰大学旁边的运河里，云影伴着落叶随水波在运河两岸的树梢间流转。树枝搭成的小岛是天鹅孵卵的巢，也被落叶覆盖，天鹅们却不知去向。孤独地固定在运河里的狭长铁皮船，被落叶团团围住，生锈的顶棚上也落满了形状各异的叶片。晨雾未散，秋云便在大学红色钟楼和一座座红砖建筑门楣和窗棂间缠绕，让那些高大明亮的玻璃窗后面的故事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又深奥的现代科学与浪漫诗意。

午后的草坪上，一群灰色鸽子从秋云下掠过，翅膀划破云絮的瞬间，让人感觉是破坏了一副刚刚完成的画作。落叶着地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让人错觉是坐在路边的学生们轻轻翻动着书页。大学南门的机器人雕塑俯瞰着火车站前的小桥，匆匆过往的行人身影在桥下水面的云影里时隐时现，桥身的弧线与秋云的弧相辉相映，倒像是哪位人工智能学者把秋云的轨迹和落叶的踪影都接入大模型的端口。

伊丽莎白医院紧挨着两片宽大的橄榄球场，穿行期间的马路上，汽车急促行驶带起的风吹动浮云，云像被施了魔法，前一秒还是蓬松的絮状，下一秒就被球场里上扬的阵风扯成细长的飘带。跑步在球场的草坪中，你会觉得秋云和大片的绿草连成一片，分不清是云落在草坪上，还是草坪升上了天空，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裹进了柔软的绿草和灰白色的天空之间。

秋云舞动着深秋的风，摇动着公园和路旁硕大的树冠，金黄色、枯黄色、紫黑色、奶白色、赤红色的落叶飘摇撒下，落在路边，落在草坪，落在人们的脚下。像是给大地化上一个色彩艳丽的秋妆，给人们展现灵动飘忽的秋韵。秋云伴落叶是深秋一道特殊的风景，满目红叶染透层林，满地黄叶浸润大地，满天秋云遮天蔽日，深秋的天地煞是壮丽，令人心醉。散步回家的路上拾得几枚殷红的落叶，夹进书中就是天赐的书签；采来几颗橙黄的野果，放在窗台引发浮想联翩。

小住英国期间，我渐渐学会欣赏这里秋云的从容和落叶的绚丽。它们从不在意人类的日程表，既不会为上班上学的早高峰加快脚步，也不会为中秋华人的联欢聚会刻意变换姿态。散步在高街或公园，看深秋的云影缓缓移动，身边的落叶纷纷飘下，似乎明白为什么英国人总爱谈论天气而不顾落叶的肆虐。因为这里的云本就是最生动的风景，它们像一群随性的行者，在英伦的天空上书写着没有结尾的诗。这里的落叶更像是无拘无束的游客，在英伦的土地上描绘着色彩悦动的梦幻。而我们这些短暂停留驻足凝望的离人，不过是恰好感受到异国他乡盎然诗意和浪漫场景。

秋云是天空寄出的信笺，落叶是大地归来的游子。秋云是落叶的催化剂，落叶是秋云的存储芯。它们同时出现在深秋的季节，并合力向人们奉献一场如梦如幻的壮丽秋韵。

看过英伦的秋云，踩过岛国的落叶，顿然想起我东方大国硕果累累的秋天，也有如花的秋云和似锦的落叶。中华大地色彩斑斓的秋天里，大自然仿佛打翻了调色盘。香山的枫叶如霞似火，酒泉的胡杨一片金黄，苏州的桂花芳香四溢，广州的木棉花朵如云。

中华大地的秋天更是丰收的季节，大江南北洋溢着丰收的喜悦。金黄稻谷颗粒饱满，漫山牛羊日渐肥壮，渔船载来鲜美鱼获，高粱昂起红色头颅。轻轻掠过丰收景象的秋云像是在俯瞰秋的硕果，挽扶落叶缓缓飘下，抑或携来阵阵微风，让沃野翻起稻浪，落叶加快步伐。

由此，我想起诗人徐志摩再别康桥时，“不带走一片云彩”，那是惜别、洒脱与释然；龚自珍感叹落红时，“化作春泥更护花”，讲的是春花的精神，也是落叶的写照。在古今诗人的灵感中，秋云总是与秋风、秋雨、秋霜、秋水为伍，阐发满腔忧郁和伤感。落叶更是与感秋、悲秋、叹秋、怀秋相伴，抒发胸中愁绪和慨叹。我却喜欢秋云的洒脱与不羁，它不受拘束，从容不迫地游弋在高洁的秋天里，似乎要把丰收的果实与干枯的落叶通通收进囊中，毫无畏惧地迎接严冬，走向冰封世界。我更喜欢落叶的情怀，仰慕落叶那秋色如血的胸襟，那从容淡定的飘落姿态，还有它那落叶归根、甘愿化作泥土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