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牌、丹桂与老兵

无忧方人：

　　立秋多日，西安依然持续高温。车轮碾过环山公路，连绵的终南山便猛地撞进了视野——那满山的葱翠，竟让人觉出一丝凉意。路两侧，树叶色彩斑驳，赤、橙、黄、绿，飞快地随风轻摆。驶入鄠邑界，路边水果摊多了起来，有车经过，摊主便挥手吆喝：“户太八号，不甜不要钱！”

终南山，古称太乙山，位于秦岭中段，西安城南。东起西安蓝田杨家堡，西至周至县太白山南梁梁脊，东西绵延约230千米，被誉为“天下第一福地”，也是历代文人笔下的“洞天仙都”，李白、杜甫、王维都曾在这里留下了许多传世佳作。它不仅是“亚洲天然植物园”，更是道、佛、孝、寿文化的发源地。

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打断了看景的念头，老吴的电话：“李哥，到哪儿了？葡萄都给你们洗好了！”声音洪亮有力，透着一股军人特有的干脆。他一说葡萄，我便想起路上见的“户太八号”，嘴里仿佛有种酸甜味。

　　老吴是行伍出身，有着十六载军旅生涯，骨子里刻着雷厉风行。他中等身材，体格健硕，隆起的肌肉是常年锻炼的证明；为人豪爽又亲和，脸上总挂着爽朗的笑容，浑身都透着股挡不住的热忱与活力。转业后在省直机关工作十六年，屡获嘉奖。因双亲年迈，母亲更需贴身照料，他于盛年选择提前退休，归家尽孝。

我与他相识多年，不论遇到什么事，他总像个“超人”——任何难题到了他手里，总能举重若轻地化解。

多年前，我曾拜访过他位于鄠邑区的老宅。那时刚落成的二层小楼，明亮舒适，令人称羡。今日接到他的电话，邀我们几位好友前去小聚，说是刚刚完成了老屋的改造，让我们去开开眼界。我不禁好奇：这次他会带来怎样的惊喜？同行的朋友笑着解释道，老吴老家在户县农村，打小就爱往终南山跑，对那南山情有独钟。后来结识了光伏领域的朋友，加上他素来勇于创新，便萌生了将自家老宅改造成零碳排放绿色庭院的念头，为美丽乡村建设做个示范。这次他不但加盖了一层，还在三层屋顶搭建了一个观景台，美其名曰“瞭望哨”。站在那里，既能领略屋顶深蓝色的光伏方阵，又能饱览“云横秦岭”的壮美风光，顺带也了却个心愿。

车子驶出环山路，十多分钟，便到了老吴家的村道口。不远处，一座层次分明的建筑跃入眼帘——阶梯式向后收高的结构，从门外仰视，二层、三层、四层逐级攀升，幽蓝的光伏瓦如同铠甲覆盖在整个屋面，像军事防御工事般坚固，红色的脊瓦和侧封瓦巧妙组合，犹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军装的“三点红”，透着股念旧的情怀。钢架的现代感与混凝土的厚重浑然一体，在终南山的翠色背景中，勾勒出乡村建设独特的美丽曲线。

　　小院门外，一辆墨绿色改装越野车最为扎眼：车身上贴着五星军徽标识，后窗玻璃也贴有一枚，备胎壳茶色玻璃上贴着小红旗，最带劲的是车底中间那行字——“三十八集团军机步营301”，这气势不用多说，就知道车主是个有故事的老兵。

推开厚重的铁艺大门，前院的景致徐徐铺展。笔直的人行道居中将院落划分，路面以红灰双色地胶铺就。路的右侧：石板砌成的菜畦整齐方正，葡萄架枝叶繁密，滤下碎金似的阳光，葡萄已采尽，只余空枝。

前院中间的红色地胶上，一座混凝土浇筑的古铜色盾牌花台稳踞其中。体量敦实，气势凛然。粗粝的表面带着手工打磨的痕迹，围出一方独特的天地。盾身布满浮雕，盾尖朝外，稳稳坐镇一方，透着坚守的扎实劲儿；而盾台朝屋内的一边，更是别有一番洞天：八一军旗猎猎飞扬，战机掠空、装甲驰骋，长城如龙盘绕——将一家人的戎马岁月与家国情怀都熔铸于此。盾牌合围之处，一口老缸静置中央，茵茵绿草如毯，墨绿吸水石似微缩山峦，石顶一面红旗迎风挺立，与缸中睡莲、四周花草相映成趣，让钢铁般的坚毅与生活的温婉浑然交融。

　　

老吴站在一旁，眼中闪着自豪，轻拍坚厚的盾面：“这盾牌，是我设计并参与建造的。上面的飞机、装甲，是我家三人当过的兵种。”他嗓门洪亮接着说：“别人家院子，立照壁图吉利，咱是军人，就得用盾牌！保家卫国，比啥都强。”

路的左侧是一片狭长的花园。花草繁茂，月季正艳，冬青修剪得齐整，最惹眼的是那株丹桂。树根刚出土便利落地分出四枝，如伞骨四方撑开，至顶端又自然合拢，形成一团丰圆的绿冠。我走过去抚上树干，指尖触及苍韧的树皮时，记忆中那馥郁的桂香仿佛已漫上鼻尖。

　　童年时，最熟稔的是那首《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明亮旋律。五年级我加入校乐队，担任圆号手，那支曲子吹过无数遍。桂花的香气，早已与黄铜号深沉圆润的音色交融，渗进年少的骨血里。

老吴见我对这树看了又看，走过来道：“李哥，这棵丹桂说来话长。它原本长在安康我岳母家，是岳母的娘家所赠，伴随家人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春夏秋冬。每年中秋节回家探望时，桂花树下，闻着花香，品着桂花茶，特爽。可是2013年城市修路，岳母家的院子被征用，树也保不住了。有人出价一万想要这棵树，岳父愣是没舍得卖。这树连着家里几代人的感情，早是家里的一分子了。”

岳父知道老吴老家有院子，便把这棵树送给他了。老吴不负所托，专程从西安请了园林工人去安康挖树，雇吊车、租卡车，一路护送到鄠邑老宅。这时，老吴的妻子——小梅走来补充道：“李哥，这棵丹桂，刚来那两年，老吴可精心了：夏天浇水，冬天裹绳，春天打营养液，生怕养不活。如今它在这里都十二年了，每年桂花盛开时，整条巷子都飘着花香。”她说完，翻出手机里的旧照——老吴抡镐挖树的身影，和丹桂盛放时的灿金。

　　小院精妙处，入门即见二层通长钢结构平台，与院道同宽，一端临大门、一端接主楼，人字顶、四面通透；平台中央设一方镂空，阳光直泻下方盾牌花坛。老吴是个孝子，仅为三层楼高的钢构，他还特意安装了一部电梯，老母亲走后，他计划陪老父亲住在老宅，这样便于老人上下。

我们乘梯先上二层，他边走边介绍，行至大门上空平台处，他说道：“给这摆张桌子，几把椅子，喝茶、看景、 闻桂花，这日子，嘹咋咧！”转身扶栏得意道：“李哥，你瞧，站这儿，手都能碰到桂花叶了。”

从平台步入室内，老吴打趣：“二层房间都是小梅的天地，就给我留了间健身房。走，坐电梯上三楼，那儿才是我的地盘。”

电梯稳稳升至三楼，走出电梯，便是宽敞的钢结构平台。与二层一样，地面铺着厚实的灰木地板，温润质感延至边缘。平台中央，一座外圆内方的鱼池静卧。外层圆形水域里，锦鲤隐在铺着彩石的池底，偶尔摆尾，漾起细碎波光；中间方形石台托着块嶙峋的吸水石，石上生着蕨类与红枫，鲜活又苍古。吸水石顶部插着一面小红旗。老吴抚着光洁池壁，神色肃然：“外圆处世，内方立身。就像当年在机关办案，既要讲方法、懂变通，更要守底线。”

在鱼池的后方不远处，摆着修剪成五角星造型的冬青，棱角分明，每个尖角都透出军人的严谨。

　　步入室内，客厅整面石雕背景墙最为抢眼——粗犷的终南山岩立体跃然壁上，坚硬质感似与户外的南山遥相呼应。顶部的“蓝天白云”主题艺术顶灯投下柔光，与苍劲的石雕交相辉映，恍惚间，似把终南山的苍穹与山魂一并请入家中。

卧室延续硬朗风格。床头背景墙是凹凸的假山雕塑，壁龛内陈列着老吴与三十八军战友的合影。相片中，年轻的面庞笑容灿烂，身姿笔挺，透着军人特有的精气神。

卧室门边静立着一枚仿真炮弹，绿弹头、黄弹壳标着“130—58”及“弹重=33.4，初速=950”的参数。朱红底座正中，“中国人民解放军”七字熠熠生辉。

　　门外墙上，悬挂着老吴的军装照。像中的他身姿挺拔，目光炯炯，左侧胸前七枚功勋章无声述说着峥嵘岁月，那是一个时代的记忆，那是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如今被他精心守护在心间。

老吴曾服役的38军，是抗美援朝战场上的“万岁军”。第二次战役中，他们在三所里、龙源里上演生死穿插，松骨峰阻击战更成了“最可爱的人”的生动注脚，彭德怀司令员亲笔在嘉奖电中写下“38军万岁”。 而老吴从士兵到营长的十六年，五次三等功、一次二等功，还有那枚沉甸甸的“北京军区二级军事训练标兵”勋章，这只是他与这支部队的故事之一。

更让人佩服的是，他当年还是38集团军72米手榴弹投远纪录的保持者。这72米的距离里，藏着多少个清晨的苦练、多少回胳膊的酸胀，如今都成了勋章外的另一枚“军功章”。更令人称道的是，著名作家、《谁是最可爱的人》的作者魏巍先生，在部队时曾赠予他“善谋”二字墨宝，这无疑是对一名军人极高的赞誉。如今，这二字也从战场谋略，化为了他经营生活、建设家园的智慧。

“走，再上四楼，看看我的观察哨！”老吴兴致勃勃，领我们攀上钢梯。来到四楼观景台，视野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光伏瓦整齐排列，一如初见时那身“铠甲”的利落模样。

观景台人字形篷顶下，两侧只有一米五高的护栏，毫无遮挡，仅走道两端用防水钢板封堵，可容十余人同赏景。站在这个开放的平台上，山风拂面，仿佛与终南山直接对话，更能体会老吴为何要将这里作为主要活动空间。凭栏远眺，终南群峰尽收眼底。他极目远望，眼神如当年在指挥所般锐利。目光所及，不再是军事地图上的等高线，而是终南山的真实沟壑；心中谋划的，也不再是军事穿插路线，而是这片土地更富足、更美丽的未来。

我们说话间，他笑着指向下面的屋顶道：“李哥，前阵儿村里有人瞅着这光伏嘀咕，怕有辐射、怕下雨漏水。咱这是最新的低压发电，辐射比手机还弱；屋顶采用赫里欧一体化‘瓦’，接缝处像盔甲一样紧密扣合，雨水排得利落，且防火等级很高。咱当过兵的做事绝不含糊。”

他握了一下拳头，又接着说道：“ 在鄠邑农家屋这种光伏发电，我是排头兵。自家用电不花钱，余电还能反哺电网挣钱。”说着掏出手机点亮屏幕：“看，今天又进账一百多元，就当军饷了，攒着，等老战友来了，沏上明前茶，看秦岭云海，那才叫痛快！”

光伏屋角掠影

　　从观景台下来，穿过一楼客厅来到后院，眼前是一番静谧天地。青石板小径旁，水沟哗啦啦响，一座小石桥懒洋洋地跨在水面上。院中间，老八仙石桌旁配着简约的石凳。石桌表面光滑，藏着岁月包浆，轻叩竟发金石清音。左面墙角的石榴树枝干虬曲，枇杷树葱郁如盖，掩着那方蜿蜒的水池，池中一只白天鹅惟妙惟肖，更添生趣。

后院门外，那根白色拴马桩直挺挺地矗立在那里，像个忠心的哨兵，守护着这一院的宁静。“这可是我费劲淘来的老物件。”老吴说完，伸手轻轻摸了一下桩顶被风雨磨钝棱角的小石狮，眼神柔和得像在打量一位老战友。

　　暮色渐浓，我们告别时，老吴执意送我们到门外。回望那座亮起暖灯的建筑，盾牌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凝重，丹桂树在晚风中窸窣作响，仿佛在轻声絮语。车渐行渐远，那幅画面却深印脑海：盾牌、丹桂、光伏铠甲，还有那位永远挺立的老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