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夜话｜散文

👦文华

《大河夜话》

兰州，这座被黄河一分为二的城池，总在夜色中显露出它最真实的模样。牛肉面的热气在寒夜里盘旋，《读者》的墨香在案头氤氲，而黄河的水声，则在不眠的深夜里，诉说着比河水更绵长的故事——关于坚守，关于失去，更关于重生。

一

若要读懂兰州，必先读懂它的夜色。

白日的黄河总是慵懒的，浑黄的河水打着旋儿，像一卷翻不完的旧书。可当夜幕降临，两岸的灯火跌进河里，整条河便苏醒了。水声陡然清亮，哗啦啦地，将秦腔的苍凉、驼铃的悠远，都揉碎了送进你的耳中。

就是在这样的秋夜，我陪着远道而来的友人，在南滨河路上遇见了老苏。

他立在暗处，空荡的右袖管在风中鼓荡，左手却稳稳托着一只陶埙。那埙声苍茫，被夜露浸润得沉甸甸的，在河面上起伏飘荡，恍若从千年河床深处打捞起的古谣。

“年轻人，”埙声戛然而止，他仍背对着我们，“你在这河岸，来来回回已是第三十七趟了。”

我怔在原地。友人专程为写兰州而来，却在宾馆对着一方荧幕枯坐整夜，迟迟落不下第一个字。

他转过身，月光流淌在他脸上的沟壑间：“心中有结的人，脚步总是飘的。”

就这样，我们结识了老苏——这个让埙声都有了酒意的兰州人。

二

他领我们去看他的羊皮筏子。那“老伙计”静静地卧在黄河母亲雕塑下游的石滩上，数只充气的整羊皮扎成木排，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像一头憩息的巨兽。

“祖上五代，都在这河上讨生活。”他用脚轻抚筏子，羊皮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如岁月的叹息，“四十年前，我还能撑着它从中山桥下一钻而过，任浪头拍打，眉头都不皱一下。”

如今这手艺成了橱窗里的展品，要穿救生衣，要签免责协议。他是城里最后一个掌握古法的手艺人，却已两年无人问津。

“博物馆要收我的筏子，”他笑得苍凉，“可这东西一旦离了水，魂就散了。”

我们在河滩上升起篝火。他掏出军用水壶：“青稞酒，敢尝一口么？”

酒过三巡，他望着跳动的火苗说：“知道为什么兰州人深夜还要吃牛大碗？不为果腹，只为那口热汤能呵开心里冻住的地方。”

那一夜，黄河的水声混着酒香，将我们心头的焦虑都冲淡了。

三

正宁路夜市打烊后，他带我们走进一家通宵面馆。“马爷牛肉面”的招牌褪成了岁月的淡影，灶台前的老师傅头也不抬：“二细，辣子多。”

“晓得，老规矩。”

红油在灯下泛着琥珀般的光泽，老苏用左手别扭地挑着面条：“你看，这面要毛细能穿针，二细如琴弦，韭叶似玉带。兰州人连吃面，都是一场修行。”

他讲起二十年前的旧事。有个北京来的文化人，连吃三碗还要加。老师傅搁下勺子：“明天再来，好东西不能一次吃完。”

“我付钱！”

“是你的胃说了算，不是你的钱说了算。”

老苏哧溜吸进一筷子面：“后来那人在兰州住了半年，写了本书，开头就是这句话——人要知道自己的分量。”

面馆的收音机里，午夜电台正放着《黄河谣》。老苏跟着轻哼，空荡的袖管在夜风里微微颤动，像在打着无人能懂的节拍。

四

该说到老苏的右臂了。

2016年夏天，他在激流中为救一个落水少年，胳膊卡在了礁石缝里。等消防员将他们救上岸时，右臂已经保不住了。

“说来也怪，”他抿一口面汤，“没了胳膊以后，耳朵反而通灵了。如今我能听出黄河四季的水声——开春是冰凌碎裂的脆响，夏天是泥沙俱下的轰鸣，秋天最是温柔，像大地的叹息。”

养伤期间，他在五泉山的寺院里住了半月。不是出家，只是每日扫扫落叶，听听晨钟暮鼓。

“有个清晨，我看见个老太太在霍去病雕像前反复抚摸那个'去'字。她说摸满一百天，儿子的病就能好。”老苏眼神悠远，“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兰州这座城，从来不缺信仰。信黄河，信佛祖，信一碗面的温度，更信一个字的力量。”

下山的路上，他买了个埙。他说单手吹埙，要用尽全身的力气，那声音才能沉到河底，再随着水汽蒸腾到天上。

五

我们跟着老苏在白塔山公园教孩子们吹埙。七八个半大孩子，埙声吹得参差不齐，老苏却听得专注。

“对，就这样，把你想对黄河说的话，都吹给它听。”

有个叫尕娃的男孩总是吹不响，急得满脸通红。老苏走过去，单手环住他，两人一起捧着那个陶埙。

“感觉手心在震动没？这就对了，埙活了。”

当第一个完整的音符从尕娃指间流出时，男孩的眼睛亮得像暗夜里的星子，仿佛能点燃整条黄河。

我忽然明白了老苏在做什么——他是在将那些即将失传的古老声音，种进更年轻的生命里。就像黄河水千万年来不断浸润着两岸的土地，让文明在淤泥中开出花来。

深夜的中山桥上，老苏望着朦胧的雾气说：“你知道兰州为什么总是雾蒙蒙的？”

我摇头。

“因为黄河的水汽，把整座城市都泡软了。唯有硬不起来的地方，才能长出最柔软的心。”

六

我们登上西关十字的天桥。晚上十一点，车流渐稀，整座城市像一锅慢慢冷却的茶，余温尚存，却已归于宁静。

“你看，”他指着远处工地的塔吊，“他们说要把兰州变成西北的上海。可我觉得，兰州就是兰州，成不了别处，也不必成别处。”

他掏出埙，吹起一首无名的曲子。埙声在夜色中起伏，我忽然听出了牛肉面馆的蒸汽氤氲，听出了羊皮筏子的随波摇晃，听出了黄河夜航船的悠长汽笛。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夜色中消散，老苏轻声说道：“人啊，总要找到比活着更重要的东西。于我而言，就是让百年之后的人们，依然能听见今天的黄河。”

下桥时我回头望去，老苏的身影已融进兰州永不落幕的夜色里。这座城市有四百万人口，就有四百万种活法。而老苏选择了最笨拙也最诗意的那一种——做黄河最后的守夜人，用埙声为流逝的时光立传。

手机忽然震动，是尕娃发来的视频。画面里，他站在黄河边，埙声虽稚嫩却坚定。字幕上写着一行字：

“苏爷爷，我会接着吹下去。”

夜深了，黄河依旧在流淌。我想，一座城市的魂魄，从来不在高楼广厦之间，而在这些看似微末却生生不息的坚守里。老苏失去了右臂，却让古老的埙声在孩子们手中重生；羊皮筏子即将退出历史舞台，但黄河的水声永远年轻。这或许就是兰州教给我们最深的哲理：所有看似消逝的，其实都以另一种方式永恒。就像黄河水，日夜奔流，却始终环绕着这座它最眷恋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