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王家沟村的老坪上,藏着我童年最暖的底色。那是车头坡往上走的一块山坪,我们家的地坑庄子窑洞就嵌在那里,窑洞门口的土墙被太阳晒得暖烘烘,傍晚时分总能闻到家家户户飘来的炊烟味。</p><p class="ql-block">那时候还没分家,叔叔没结婚,一大家人挤在窑洞里,日子简单却热闹。爸爸在粮管所上班,他没上过大学,却是当年的完小毕业生,认得不少字,写得一手工整的字据。平常他都守在单位,只有收夏粮、种小麦的农忙时节,才会回家多待几天,家中没什么大事,他是难得回来一次的。后来叔叔成家,我爸和叔叔分了家,爸买下了生产队的公用仓房,我们便搬到了山下的居民点。村中心的大场是全村人的聚集地,场边那个碾小麦的厂房,被爸妈收拾一番后,成了我们新的家。虽然房子是旧的,却被妈妈打理得干干净净,墙角摆着爸爸趁回家时劈好的柴火,窗台上晒着干辣椒和玉米,屋里总飘着妈妈做的杂粮饭香。</p><p class="ql-block">爸爸在家的日子,是我童年最期盼的时光。他总爱当着邻居的面夸我,“你看我家小子,方头大耳,是个有福气的”,更会认真拿起我的作业本,逐行逐字地看,遇到我写得工整的字,还会用粗糙的手指点着说“这字有进步,跟我当年上学时一样认真”,或是笑着念叨“我儿子学习好,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他的疼爱直白又热烈,是赶集时顺手给我买的糖块,是农忙间隙扛着我走过泥泞的小路,是冬天把我的小手揣进他暖和的棉袄口袋里。妈妈温柔贤惠,家里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总觉得,这样的日子会一直过下去。</p><p class="ql-block">变故是在妈妈生小妹的时候。那年我12岁,大出血来得突然,慌乱中叔叔二话不说,拉起家里的架子车,铺上厚厚的被褥让妈妈躺好,一路弓着腰、攥紧车把,拼命往县城医院赶。路面不太好,架子车颠簸得厉害,叔叔的汗水浸湿了后背,脚步却不敢有半分停歇,可终究还是没能留住妈妈。我记得那天爸爸赶回来,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又冰凉,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疼我,眼神空洞,脸上全是泪,那是我第一次见一向坚强的爸爸哭得那么伤心。家里的天,好像一下子就塌了。</p><p class="ql-block">后来,爸爸给我娶了继母。起初我还抱着一丝期待,可渐渐发现,“有了后妈就有后爸”的说法,竟真的落在了我身上。继母生下妹妹和弟弟后,爸爸对我的态度彻底变了——哪怕是收夏粮、种小麦回家的日子,他也不再夸我,不再给我买糖,甚至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我读不懂的疏离,有时是嫌弃,有时是不耐烦,好像我做什么都不顺他的意。我不明白,那个曾经逐字看我作业、把我当成骄傲的爸爸,怎么就变了呢?是为了讨好继母,还是为了维护新的家庭?我猜不透,也没问过。</p><p class="ql-block">可我心里,从来没恨过他。我知道妈妈走后,他一个人在粮管所上班,靠着完小的文化底子处理收发粮食的账目,又要撑起重组的家,实在不容易,再组建家庭或许有太多无奈。他对我的态度转变,或许是身不由己,或许是被生活磨平了曾经的温柔。我只是默默学着懂事,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不再期待他回家时的夸奖,也不再奢求他的疼爱。</p><p class="ql-block">再后来,我结婚了,被迫分家,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王家沟村,搬到了县城。临走那天,爸爸站在村口,没说太多话,只是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一些零钱和几斤杂粮。我接过布包,说了句“爸,你多保重”,便转身踏上了车。车开的时候,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他还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那一刻,心里酸酸的,却没有怨怼,只有理解和释然。</p><p class="ql-block">如今,离开王家沟村多年,老坪上的窑洞早已荒废,居民点的那个老厂房也不知变成了什么样子。可那些旧时光,却像老坪上的月光,总在不经意间照亮回忆。有爸爸难得回家时的疼爱,有他逐字看我作业的认真,有妈妈温柔的笑容,有叔叔当年拉着架子车、攥紧车把拼命赶路的坚毅背影,也有后来的疏离与无奈。尤其记得12岁那年,爸爸拉着我的手,手掌的粗糙与冰凉,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烙印——那是他的悲伤,也是他仅剩的慌乱与依赖。</p><p class="ql-block">这些回忆拼凑成了我的童年,也让我学会了体谅与包容。不管时光怎么变,王家沟村永远是我的根,爸爸的手曾经传递的疼爱与脆弱,妈妈留下的温暖与遗憾,叔叔的仗义相助,都成了生命里最珍贵的印记。它们陪着我长大,也陪着我读懂了生活的不易与亲情的复杂,往后岁月,依旧会在回忆里熠熠生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