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母亲的指节,因了长年累月与毛线的纠缠,早已变了形,微微地弯曲着,像秋天里蜷缩的枯枝。我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指腹上硬硬的、光滑的茧子,硌着我的掌心。她只是温顺地任我握着,眼神空茫地望着窗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不再记得我们的生日,不再记得我们最爱的食物,也不再记得那些缠绕了她大半生的、五彩斑斓的毛线了。那个由她亲手编织起来的、温暖的宇宙,仿佛正随着她记忆的消散,而一点一点地坍缩。</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被一种巨大而柔软的悲悯与感激充满了。我的目光,落回自己身上这件已穿了十三年的旧毛衣上——一件紫黄相间的条纹开衫。紫色是沉静的晚空,黄色是破晓的微光,它们一道一道地交错着,织成了我整个兵荒马乱到沉淀醇厚的中年时光里,最明亮而温暖的底色。这奇妙的配色,想来也只有母亲才敢这样信手拈来,并且织得如此和谐美好。</p><p class="ql-block"> 忽然想起一件更“华丽”的战袍。那时,我是家里第一个考上师范的孩子,母亲特意买了最贵的中国红毛线,为我织了一件宽松的“二马驹”套头毛衣。最绝的是胸前,她用深浅不同的褐色毛线,织出了一只活灵活现的松鼠,那松鼠正抱着一只金黄色的玉米,憨态可掬。我扎起高高的马尾,穿着它走在师范校园里,那一片炽烈的红,衬着那只灵动的松鼠,几乎成了一道美丽的风景线,那是我青春岁月里最意气风发的模样。它不仅仅是一件毛衣,更是我的铠甲。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幼师班那个最漂亮的女生,红着脸来向我借这件毛衣,说是要在元旦晚会上表演节目。那一刻,我的骄傲,母亲的巧思,都织在那片热烈的红色里了。</p><p class="ql-block"> 而这件条纹开衫,则是另一种陪伴。它不如那件红色毛衣张扬,却更绵长,更妥帖。十三年来,它陪我度过新都桥的冷雨,走过稻城亚丁的风雪,青甘大环线上水上雅丹清冷的月夜……每一次将它从行囊中取出,便仿佛将母亲那份沉默的、固执的牵挂,也一并披在了身上。那羊毛的纤维里,似乎还藏着她指尖的温度。它旧了,袖口甚至已有些许磨损,可那份由紫色沉静与黄色希望交织而成的暖意,却不曾减损分毫。它是我行路时的故乡,是母亲用最朴素的方式,为我筑起的、可移动的堡垒。</p><p class="ql-block"> 可如今,这座堡垒静默了。那些她曾用以构筑我们全家温暖的工具——长长的银签子、竹签子、环形针🪡,还有那只装着无数线团的旧竹篮——都寂寞地躺在木质立柜的某个角落,蒙着一层细细的灰。它们像一些失语的、被遗忘了的乐器,再也奏不出往日叮叮咚咚的、温暖的乐曲了。</p><p class="ql-block"> 我摩挲着母亲枯瘦的手指。这双手,曾像变魔术一般,从一团团杂乱无章的线里,织出秩序,织出花纹,织出足以抵御整个寒冬的暖意,更织出我一个光彩夺目的青春。而今,它只是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无力而又茫然。</p><p class="ql-block"> 我终是懂了:母亲哪里是在织毛衣呢?她是将说不出口的絮叨,织进了密实的针脚里;将放不下的牵挂,编入了松鼠与玉米的图案里;将她生命中那些最灿烂、最清醒的年华,都毫无保留地,绕成了这一件件穿在儿女身上的永不褪色的沉默的日记了。</p><p class="ql-block"> 那毛线的暖,原是她青春的余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