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地之恋

高原

序：

我是在临下班要关闭电脑时突然想到要用这个标题去记录我的这次藏地行的。彼时，我的身体还受困于藏区回来后的醉氧状态中，每次都这样，藏区回来后，疲惫和嗜睡会持续好多天。

藏地之恋，这个恋不是指我在西藏有一场男欢女爱的爱恋，而是内心深处对这片土地的喜欢，我知道，这种喜欢，也是我的执念，很多年了。

西藏，是高原地区，它不似江南烟雨那般温软，也不像海滨风光那样宜人。它的所有仿佛都带着决绝，是凛冽的风、稀薄的空气、刺目的日光，是能将一切浮华都涤荡干净的、近乎残酷的热烈。

这种喜欢，从我第一次踏上高原的那一刻起，便成了一种无法割舍的执念。

我也已经到了需要板着手指头才能数得清楚自己在近20年的时间里，一共去了多少次藏地。

很多朋友问我，为什么那么想去西藏？

总是会有一个理由的，而这次的理由是：一年前和她们的约定。

山南之雍布拉康

和好友大梅在艳阳高照的星期一，飞抵拉萨。出机场，我们直接奔赴山南。广州的朋友迟一天抵达，和他们约好星期二晚上拉萨城里汇合，这样，我们就有了一天多的时间去山南。

山南有好几个我们想去的地方。比如雍布拉康、桑耶寺，昌珠寺，比如青朴修行地…

第一站，我们去了雍布拉康，它是西藏历史上第一所宫殿。

远远地，它就在那里。

赭白二色，是它全部的修辞，在高原那仿佛被洗涤过的湛蓝天幕下，这份简朴，反倒生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庄严。

正午的阳光热烈，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墙体白得发亮，像是它自身在发光，成为这片天地里一个安静的、燃烧的核心。

我们选择骑马上山，临山顶时下马，再攀爬一段台阶。

宫殿并不阔大，光线昏朦。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料、酥油和藏香混合的气息，浓烈、沉静，像一坛被岁月窖藏的酒。

殿内壁画上的色彩已然黯淡，人物的轮廓在幽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唯有一双双眼眸，透过时间的薄雾，依旧清澈、深邃地望过来。我们都不敢说话，连呼吸都放得轻了，生怕惊扰了这份凝结了千年的寂静。

殿内有一个僧人，他指了指楼上，示意我们可以更上一层楼。

沿着窄小的木梯，我们登上宫殿的最高处。视野在刹那间豁然开朗，整个雅砻河谷，像一幅巨大的、缓缓流动的画卷，在脚下铺展开来，一块块田地是规则的绿色与黄色色块。

远处，是连绵的、赤裸着的褐色山峦，沉默如亘古的偈语。

我突然感觉眩晕，想吐，额头在冒冷汗。叫住大梅，赶紧就近找了个位置坐下。

我这才想起，我们还没吃午饭，为了赶时间，这一天只吃了一顿飞机餐的我们，把行李安顿好了后立马就打车来这里。

这些症状我已分不清是饿过头了还是高反了，当下之重是先补能量。

还好大梅包里备有零食，吃下一大块月饼，喝了半壶热水后，又静坐了好久，我才慢慢缓过劲来。

大梅一直陪着我。

这是我近二十年来上高原身体反应最严重的一次，应该就是高反。

这次我们没有任何适应过程，进入高原立马投入行程，上升海拔，还饿着肚子，这是大忌。

高反，即高原反应，是身体在进入高海拔地区时因缺氧而产生的生理反应。它看似是身体的挑战，却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人与自然、自我与生命的深层关系。它所给予的启示，远不止于如何适应高原，更关乎我们如何面对生活与成长。

在日常生活里，我们已习惯控制环境——粉饰居所、调节温度、改造地形。但在高原，稀薄的空气瞬间瓦解这种习惯，再强大的科技或个人意志都无法立刻改变身体的适应过程。它教会我们放下傲慢，承认人类的局限性。

在这里，“人定胜天”的信念显得苍白，唯有尊重高原、顺应它的节奏、缓慢行动、循序渐进才能获得接纳。

这也是一种深刻的谦卑。

它在教会我们倾听身体，强迫我们关注呼吸的深浅、心跳的节奏、四肢的感受。

很多人觉得，我意志力坚强，却不知单靠意志力是无法克服的，甚至会因盲目坚持而加剧风险。

真正的强大不是硬扛，而是懂得适时调整、保存实力。 而逐渐适应的过程，又展现了身心惊人的韧性 —— 这是一种在压力下缓慢生长的柔韧。

在我的理解里，每个人都会有高原反应，轻重不同而已。

但如何面对高反，却需要智慧，它如同一个生命导师，教会我们：在极限处认识自己，在敬畏中学会相处，在不适中获得成长。

山南之昌珠寺

从雍布拉康下来后，我们搭乘公交车去了昌珠寺。车票一块钱，好亲民的价格，车里的乘客老人居多。

昌珠寺是西藏历史上的第一座佛殿，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与布达拉宫同时期修建。

漫步在昌珠寺，时光仿佛在这里放缓了脚步，每一块石头、每一幅壁画都在诉说着千年来的故事。

寺里有全世界唯一一幅具有八百多年历史的珍珠唐卡，由1颗钻石、1颗蓝宝石、2颗红宝石、185颗绿松石、1997颗珊瑚、15.5克黄金及29026颗珍珠汇聚在长两米、宽1.2米的锦缎上，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观音憩息图。

我们很幸运，在寺里偶遇了一位来自青海的仁波切，他带着十几个弟子来此朝佛。我们混入了他的团队，也因此得见了昌珠寺的镇寺之宝。

在我们混入他们队伍的那段时间里，仁波切并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我身边时，看了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极淡地笑了一下。那笑意并非绽放在嘴角，而是先从眼底漾开，如同微风吹过湖面，泛起的一圈极轻柔、极短暂的涟漪。

可就是这一笑，让我忽然觉得，这个午后，这座寺院，乃至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各得其所，安然美好。我那一身从俗世里带来的风尘，仿佛也被这目光与笑意静静地洗涤了一遍。

之后我们跟随藏族同胞们去转了一圈寺院的转经筒，一步步走，一次次抬手，手指划过经筒，听着它转动的声音，仿佛有一种超越时空的连接。那些古老的莲花柱基、夯墙、廊柱、佛像等艺术作品，不再是冰冷的文物，而是承载着无数信仰与故事的载体。

山南之青朴修行地

青朴修行地，位于山南地区扎囊县桑耶镇东北的群山中，海拔4300米，三面环山，南面对着雅鲁藏布江宽广的河谷，是藏传佛教史上第一处苦修地。

寺是真的小，隐在山的褶皱里，沿着蜿蜒的石板路与土路向上，走得人微微喘气。

沿途是低矮的灌木，随处可见五色经幡在风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山上散布着修行者的小屋或窝棚，这些居所低矮简陋，多是自行搭建，或用石头垒成。

山坳里很安静，静得只听见风吹动经幡的清响。

在青朴的修行者大多数是尼姑，她们中有的已在青朴度过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光。

尽管生活清苦，但她们的脸容平静安祥，每每和她们对视，她们都报于阳光般的微笑，单纯而快乐的模样，让人感受到信仰带来的平和与力量。

在高原上爬山，真的很挑战身体，想到后续的行程安排，我们得做出取舍。

我们只走到半山腰。

青朴，它不仅是一处地理坐标，更是一种精神象征。在这片宁静的山谷中，千百年来，修行者们用最纯粹的方式，寻找着心灵的归宿与生命的超越。

无论是否拥有信仰，来到这里，或许对生活与生命，都会有一番新的感悟。

山南之桑耶寺

这个素有“西藏第一座寺庙”美称的桑耶寺，位于山南扎囊县桑耶镇境内，是藏传佛教史上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庙。

我们走进寺院时，正值法会。人潮涌动的广场上藏香弥漫，不时有匆匆而过的喇嘛师父，他们身上绛红的僧袍，在明媚的阳光下铺天盖地被染成金色。

大殿内，喇嘛师父们正在聚精会神地念颂佛经，经声回荡在殿堂四壁，撼动耳膜。

桑耶寺的布局令人惊叹。整个寺院按佛经中“大千世界”设计：乌孜大殿代表世界中心须弥山。

大殿周围四大殿代表四大部洲和八小洲，太阳和月亮殿象征日月。殿四周建红、白、绿、黑四塔，以镇服一切凶神邪魔，以防天灾人祸发生。

我们俩绕着红塔、绿塔、黑塔和白塔转了一圈。这期间，接到了冬冬的电话，她和家人很快就要出发去往她心里的圣地，她说，师父会等着她们。

这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情啊。

不是每个人都会皈依佛门，但每个人都需要一道让心灵通往自由的门。

这是我挂完电话后，心里突然涌现出来的一句话。

聚：

星期二晚上，我们在拉萨城里和琨伦庆嫦他们汇合。

自14年一起去岗仁波齐转山后，我们如同过命之交。这些年，我们一起走过好多地方。能在喜好和身体状态都同频的人，在这个很多时候让人感觉浮华和喧闹的世界里，真的很难得。

我们一起去拜访了一位共同的朋友，又一起去大昭寺转经。

拉萨一夜，短暂又美好。

去往萨普的路

星期三一早，我们踏上去往萨普神山的路，这是此行我们共同的目标。

一出拉萨城，印入眼帘的是厚重的秋日盛景，藏北的秋，是神以大地为画布挥洒的凛冽诗篇。

这里的秋色没有矫饰，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壮美。草原不再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丰腴，而是褪成了浩瀚无垠的金黄，一种被风与时间漂洗过的、接近本质的颜色。

它美得如此纯粹，又如此苍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生命可以如此渺小，也可以在与严酷自然的对峙中，变得如此恢弘。

而午后的那曲独俊大峡谷，满足了我对秋天的所有幻想，这是一处藏于深山的自然与文化秘境，层峦叠嶂之上，江水咆哮之中，一道地缝蜿蜒于念青唐古拉山脉的怀抱。

金秋十月，独俊大峡谷披上华丽的盛装，层林尽染、五彩斑斓，漫山遍野呈现出秋的浓郁色彩，仿佛一幅迷人的水墨画。

我们在夕阳西下的时节慢慢驶离峡谷，彼时，金光洒满峡谷，远处雪山皑皑，近处森林五彩斑斓，所有的颠簸与艰辛，在这一刻都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湖泊和冰川是藏地旅游的另一大看点。

我们去看了三色湖，还有祥格拉冰川。

湖面有好多种颜色，深蓝、蒂芙尼蓝、翡翠绿……色彩在清澈的湖水中交融、流淌。水面之下，却是另一个静止的世界，有的湖卵石与水草的纹路都清晰可见。

远处冰川有如时间写就的史诗，它们不是柔和的造物，而是被亿万年的风与严寒精心雕琢的利剑，直指苍穹。阳光下，冰体泛着幽蓝的光泽，那是被极致压缩了千万年的古老时光所呈现的颜色。

高原上，风是唯一永恒的声音，它掠过湖面，拂过冰刃，空气清冽如刀，吸入肺腑，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与甘甜。

在这样的情境下，我们只会感到一种渺小，这种感觉并非畏惧，而是融入——仿佛自己也成了这亘古风景里的一粒微尘，终于回到了一个更宏大、更原始的故乡。

萨普神山

萨普神山坐落于西藏那曲市比如县羊秀乡的普宗沟深处，是念青唐古拉山脉东段的最高峰。

神山不止让我们在深夜，看到了下山觅食的熊，还以一场暴雪迎接了我们。

我们到时，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着群山的脊梁。萨普群峰——那座被称为“神山之王”的冰晶金字塔，连同他忠实的家族——在纷纷扬扬的暴雪下隐去了真容，只留下一些巨大而沉默的剪影，像远古时代遗落在此的、沉睡中的巨人。

风很冷，带着一种金属划过皮肤的硬度。

湖水失了碧色，变成一片幽深的玄黑，雪花触到水面，便倏忽不见了，只留下一圈极淡的、瞬间即逝的涟漪。

萨普群峰的轮廓只剩下一个庄严的意念，一个存在于感觉而非视觉中的巨大存在。

但它并没有消失，相反，它因这遮蔽而显得更加庞大，无处不在。

天地间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不是空无，而是一种充盈的、饱满的、被亿万片雪花落地的微细声响共同编织成的宏大寂静。人声、脚步声，乃至自己的心跳声，都被这无边的寂静吸纳了进去，消弭于无形。

我们踉踉跄跄的行走在湖边，陆陆续续的，身边出现了四只藏狗，它们身型巨大，却又温顺无比，那尾巴摇摆的像装上了电动开关，我们笑着说神山给了我们一人一狗，这是多么动人的礼物。

它们在我们身边游弋奔走，和我们一起在这雪瀑下玩耍，拍照，忘记了寒冷。

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我们的帽檐、肩头，甚至睫毛上。视线透过这冰凉的六角结晶，整个世界只剩下一个颜色，天地都被简化了，净化了。

内心那些喧嚣的、盘根错节的思绪，仿佛也被这场大雪一同覆盖、抚平。

我们如同站在天与地的交界处，时间在这里变得黏稠而缓慢，近乎停滞。

对我们来说，这不再是单纯的旅行，而是一场典礼，一场由天空、山脉与雪花共同主持的，静默的灌顶。

这一天，我们没有等到云开雪霁，金光沐顶的辉煌时刻，但那已不再重要。

以常人的眼光看，千里迢迢来萨普，遇到这样的天气，实属遗憾。

我们已不这样看，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

弘一法师说：“求不得是常态，不圆满是生活，所求非所得，未必是遗憾，也许会以另一种方式得以圆满。”

这场大雪，和雪中隐现的神山，已不再是外在的风景，它们以一种沉静的姿态，落进了我们的心里，成了一片永远飘着雪的、安宁的秘境。

如此，这就是我们的圆满。

终：

我们在旅途的时间刚刚好一周，在拉萨机场和琨伦庆嫦告别时，我们都感慨时间好快，快乐的时光总是易逝，这旅程如同一瞬。

我也利用在泉州//拉萨的往返飞机上的时间，看完了一本书。

书里很多小故事，那都是一个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的人生。

每一个普通人，他们面对生活的打击和摧残并没有很好的解决方案，但他们都找到了自洽的方式。

书里有句话：喜欢阅读的人，对生活会有更多的思考。

于是，在下飞机前，我也思考了一下，我为什么会这么喜欢去藏地，为什么会一次次的奔赴。

我的这种喜欢，是执念。

但人有时候就是因为有了执念，才有了些坚持，而这些坚持，最后成了生命里的光。

如此说来，那去西藏、去藏地，就是我的自洽。

能接纳自己，是成年人最重要的能力之一。

我真的喜欢去藏地，我就是喜欢去藏地。

这没什么不好。

嗯！我很喜欢这个喜欢去藏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