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树稍上的童年

张毅

<p class="ql-block">一个人,纵使时光的河流奔腾不息,冲刷着岁月的痕迹,童年的记忆却如那夜空中最亮的星,永远闪耀在记忆的苍穹,最是令人魂牵梦绕。</p> <p class="ql-block">那时候的乡下,时光仿佛比现在要慢上许多。没有电的夜晚,煤油灯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更没有如今孩子们手中那块能映出整个世界的玻璃屏幕。我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山洼、田埂和房前屋后的几棵果树;我们的世界也很大,大到每一片树叶的摇曳、每一颗果实的成熟,都能牵动整个童年的悲喜。饥饿的不只是肚子,还有对甜味近乎本能的渴望,于是,那些散落在村庄角落的果树,便成了我们这群“馋孩子”目光的焦点,也成了金色童年里最鲜活的地标。</p> <p class="ql-block">我家的两棵老李子树,便是这地图上最沉默的坐标。它们真的很老了,树皮皲裂得像祖父的手背,一年到头也结不出几个像样的果子。然而,正是这种稀缺,让每年的寻找变成了一场庄严的仪式。我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在树下草草张望,我会选择一个午后,静静地站在树下,仰着头,让目光像梳子一样,耐心地穿过层层叠叠的绿叶。或者,干脆像只猫一样灵巧地爬上去,骑在粗壮的枝桠上,一寸一寸地探寻。当视线终于捕捉到那一抹由青转黄、在叶缝间闪着微光的李子在,那一刻的狂喜,胜过如今得到任何一件玩具。它在掌心里微微发热,咬破薄皮的刹那,那股混合着阳光味道的、近乎奢侈的香甜,能瞬间征服整个夏天 。</p> <p class="ql-block">如果说李子树给予的是一份需要耐心等待的甘甜,那么菜地边那棵桑树,带来的便是迫不及待的狂欢。桑葚的成熟是场渐变的口红秀,我们从它刚染上一丝红晕时便开始觊觎。胆子大的攀上并不粗壮的树干,使劲摇晃;我们小的便在树下张开衣襟,接着噼里啪啦掉落的“紫雨”,也顾不上清洗,直接塞进嘴里,酸甜的汁液把嘴唇、牙齿、手指都染成乌紫,互相看着,笑得前仰后合。桑树下那丛不知名的石竹花,年年都开得没心没肺,绚烂至极,仿佛在为我们这场短暂的饕餮盛宴鼓掌喝彩 。</p> <p class="ql-block">当年栽的苹果树就结果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果径》‌</p><p class="ql-block">三两颗黄李是树的秘密</p><p class="ql-block">板栗砸疼的啼哭坠入草丛</p><p class="ql-block">桑椹染紫的唇齿,石竹年复一年地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煤块划破的桃树下</p><p class="ql-block">我们与狗赛跑,衣兜鼓胀着逃亡</p><p class="ql-block">核桃的褶皱里藏着整个山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离乡时,我偷走所有果核</p><p class="ql-block">却不知岁月早已连根拔起</p><p class="ql-block">那些刺、甜与煤灰的轨迹</p><p class="ql-block">只剩一截矮墙,在风里数着空枝</p> <p class="ql-block">当然,我们的“版图”绝不局限于自家院落。村庄是共享的,果树们的馈赠,在孩子们心中,也天然带着些“共产”的意味。山后左正方老汉家的几棵杏树和桃树,便是我们重点“关照”的对象。左老汉家养了好几条凶悍的土狗,这为我们的采摘行动增添了无比的冒险色彩。我们像一群训练有素的游击队,派“哨兵”侦察,计算狗吠的规律与频率。一旦得手,衣兜里塞满了青中透黄的杏子或毛茸茸的桃子,我们便在一片狗吠和那家女孩子气急败坏的追赶声中,笑着、叫着,一溜烟逃上山坡。坐在厚厚的松针上,分享“战利品”,那酸涩里带着一丝回甘的滋味,因这冒险的经历而变得格外美妙。如今回想,虽觉对不住左老汉一家,但那混合着恐惧与兴奋的刺激,确是平淡童年里最浓烈的一抹味道 。</p> <p class="ql-block">大哥站在桃树旁边,摇着桃树</p><p class="ql-block">《故园果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煤油灯影映窗棂,</p><p class="ql-block">山野童真岁月轻。</p><p class="ql-block">李子树下寻黄影,</p><p class="ql-block">桑葚枝头染紫情。</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杏桃偷摘惊犬吠,</p><p class="ql-block">荆棘围护盼果盈。</p><p class="ql-block">板栗伤妹泪沾襟,</p><p class="ql-block">煤块掷兄怒相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柴刀伐尽旧时梦,</p><p class="ql-block">故土空余草木声。</p><p class="ql-block">最是舌尖留记忆,</p><p class="ql-block">酸甜深处是乡情</p> <p class="ql-block">一个刺板栗被我摇落下来,正好砸在二妹的头上。</p> <p class="ql-block">除了“偷”,更有创造的乐趣。七八岁时,生产队在后山种了一片苹果树苗,这在我心里播下了种子。我像个小行家,仔细观察哪棵苗长势旺,哪棵可能更肯结果,然后悄悄挖了两棵最壮实的,栽在自家院边。许是土地肥沃,它们竟当年就挂果了。看着那十几个青涩的小苹果一天天膨大,我和大哥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快成熟时,我们砍来无数荆棘,将两棵小树层层围住,仿佛守护着最珍贵的宝藏。最终收获的十几个苹果,那份清脆与蜜甜,是完完全全属于我们自己的劳动所得,那份自豪感,至今犹在唇齿之间 。</p> <p class="ql-block">果树带给我们的,也不尽是甜蜜。那棵需要两个小孩才能合抱的大板栗树,果实被带刺的总苞严密包裹,像一个个绿色的海胆。我灵活地爬上高枝,用竹竿敲打,二妹在树下捡拾。突然,一颗板栗苞不偏不倚,砸在她仰起的小脸上,尖刺扎得她哇哇大哭。我慌忙滑下树,手忙脚乱地帮她拔刺,看着她挂满泪珠的脸,心里满是愧疚。还有那棵从老学校边移来的毛桃树,只因大哥摇晃它初绽的花朵,我便从屋里捡起一块烧过的煤块扔去,竟精准地打中他的头。接下来便是他暴怒的追打和我惊恐的闭门坚守,直到母亲归来,风波才息。这些争吵与眼泪,如今都成了记忆里温润的琥珀,包裹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简单直接的爱与怒 。</p> <p class="ql-block">后来,在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我们搬离了那个小山村。岁月流转,当我再度踏上那片故土,山还是那座山,田还是那片田,可那些曾经承载了我整个童年的果树们——老李、板栗、桑树、苹果、毛桃……却一棵都不见了踪影。它们倒在了留守家乡的人们柴刀下,或是悄然枯死于无人问津的时光里。</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空旷的院角,忽然明白,我们怀念的,又何尝仅仅是那一口酸甜的果子?我们怀念的,是那个物质匮乏却精神丰盈的时代,是那种与土地、与自然肌肤相亲的亲密,是那份对一颗果子都怀有虔诚期待的心境,是那群可以为一颗杏子共同冒险、也可以为一件小事瞬间翻脸又瞬间和好的伙伴。那时候的“馋”,是对生活最原始、最热烈的爱。那些果树,不曾言语,却用一树的花开果落,参与并见证了我们整个懵懂而珍贵的童年。它们的根,深扎在故乡的泥土里;它们的味道,也永远烙印在了我们生命的味蕾上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