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卯时末刻，嘉陵江最后一层雾被渡船篙尖挑破，我踏入阆中。城垣未醒，瓦脊呈青灰色，像一册合上的宋版书，只待阳光拆封。循石阶南下，首站便是桓侯祠。张飞头枕洛水，魂守巴国，明代敕造的祠门洞开，一对铁戟沉默列队，把守那段“喝断桥头”的爆燃旧事。殿内铜像高可丈余，豹眼环睁，虬髯如戟；我仰视之际，忽忆《三国志》评曰“飞义释严颜，有国士风”，便觉吼声似穿瓦而出，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香火缭绕里，我投下三枚铜钱，换得一声瓦当脆响，仿佛将军拍胸承诺：此去经年，仍有猛气护我山河。</p><p class="ql-block"> 出祠北行百步，华光楼踞岸临江。楼四层，重檐攒尖，晨晖在瓦当上碎作金屑，远远望去，如一只收翅的赤凤。我拾级而上，每登一层，风便减去一分烟火，添一分水气。至顶凭栏，嘉陵江作半环，城郭为棋盘，灰瓦民居恰如棋子星罗。唐人李白云“三山半落青天外”，我借来改咏：“一楼高并水云间。”楼下早渡的渔舟剪开金箔，橹声吱呀，像给镜头配上旧胶片音效。此刻若有一壶桑落酒，我可坐看江天，把唐宋的倒影一饮而尽。</p><p class="ql-block"> 折身入城，中天楼蹲踞十字街心，如一枚压舱石。四面拱门各镌方位，暗合“天心十道”风水，据说谁若循梯转塔一周，可调匀体内阴阳。我照做，顺逆各三匝，转得发梢微乱，却听见瓦当滴水作清脆节拍，似古乐《巴渝》遗音。楼侧碑刻简述：西汉阆中人落下闳，太初年间制《太初历》，奏以正月为岁首，自此“春节”成为华夏第一节。我抬头望天，想象他当年在此夜测星晷，以竹简与星斗对话，竟把宇宙节律写进人间烟火。一念及此，脚下石阶仿佛升起微微暖流——原来我每踏出的一步，都踩在他测算出的光阴节点上。</p><p class="ql-block"> 再往南巷，“春节源”广场尚在布置。红绸未张，鼓架先列，一位银须老者着汉官袍，手托泥金春牛，口念《二十四节气歌》，即为“说春”。我凑前，得他赠一纸春帖，上写“立春大吉，禳灾迎祥”。字是隶书，厚重如古城墙。老人言，落下闳被乡人尊为“春节先圣”，每逢腊月廿三，阆中必扮“春节老人”巡城，散福袋、送春牛，自唐宋沿袭至今。我低头嗅那帖，墨香混了川北腊肉味，顿觉“年”的最初一粒火种，原是在阆中的巷陌里悄悄点燃，随后蔓延成九州同庆的万家灯火。</p><p class="ql-block"> 午时将至，我回到江边。阳光铺满石阶，像为古城加上一层澄黄滤镜。张飞庙的鼓声、华光楼的橹声、中天楼的瓦声、春节源的春歌声，次第在耳畔合奏成一曲《阆中慢》。我俯身将手浸入江水，凉意沿指尖攀上臂弯，仿佛握住落下闳递来的时空钥匙——只要轻轻一拧，每一滴水珠都能展开为一页日历，每一道波纹都在提示：岁首已至，万物更新。于是起身，抖落指尖水珠，像抖落一身旧年尘埃；而古城仍静卧江湄，像一册合上的经卷，等待下一个晨雾，再次被阳光拆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