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领到第一笔生活补贴那天,牛英老两口捏着那几张带着油墨香的票子,指节都泛了白。钱是暖的,可心里像揣着块冰——这是儿子用命换来的,俩老人坐在炕沿上,你看我,我看你,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哭了许久,直到嗓子发哑,才互相搀扶着起来,给灶膛添了把柴,锅里的水“咕嘟”冒泡,日子还得接着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也挎着篮子下地了,篮子里装着窝头和水。地里的莜麦黄了半截,风一吹,麦浪翻得像金子在动。她知道,生活不会允许她一直把头埋在枕头里哭,毕竟一大家子要张嘴吃饭。肖利忙完自家的活,总会拐到牛家地里搭把手,锄头抡得飞快,草叶子溅到身上也不擦。两人不怎么说话,可镰刀割麦的节奏总凑得齐整,日子里的劲,像返青的草,又慢慢冒了出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秋收时,肖利开着四轮车,车斗里装着收割机,在地里“突突”地穿梭,金黄的麦秆成片倒下,像被剪断的绸缎。两家人蹲在田埂上捆麦子,麦秆在手里打着转,每十个扎成一摞,码得像小塔,整整齐齐。只是拉麦子那天,肖登云的腰疼犯了,直不起身子,疼得龇牙咧嘴;牛英年纪大了,扛麦捆时腿肚子打颤。秀红咬咬牙,撸了撸袖子,跟肖利搭伙往车上装。肖利先教她把车开得稳当,方向盘在她手里像条不听话的蛇,他站在旁边,手偶尔碰到她的手背,两人都像被烫了似的缩回去。又怕她累着,先装了半车麦子,车高了以后,自己再跳上车接她扔上来的麦个子,麦秆上的毛刺蹭得胳膊发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车刚装满,天边“轰隆”一声,像谁在云层里敲鼓,瓢泼大雨就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麦垛上,溅起白烟。两人赶紧钻到车斗底下避雨,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贴在身上凉得刺骨,像裹了层冰。秀红冻得直哆嗦,嘴唇都发紫了,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雨声里都听得见。肖利想脱衫子给她,可自己里头光着呢,脱了就得光着膀子。他望着她,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往下淌,像串珠子,湿透的布衫紧紧裹着身子,勾勒出柔和的曲线,像地里饱满的麦穗。肖利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片空白,眼里只剩下她发颤的睫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雨……不知道啥时能停。”秀红察觉到他的目光,红了脸,声音细若蚊吟,比雨声还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喉咙发紧,像塞了团干麦秸,怯生生地蹦出一句:“嫂子……你真好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的脸更红了,头埋得低低的,下巴快抵到胸口,胸口却“怦怦”跳得厉害,像有只兔子在撞。雨声哗哗的,两人仿佛都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跟擂鼓似的。肖利突然伸手抱住了她,胳膊圈得很紧。秀红轻轻推了一下,声音带着颤:“别……让人看见,传出去……”嘴上说着,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靠向他的胸膛,暖暖的体温透过湿衣渗过来,像灶膛里的火,熨帖着冰凉的皮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人就那么抱着,谁也没说话。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转眼就停了,太阳钻出云层,把车斗底下的水渍晒得发亮,像撒了层碎银。秀红推开他,理了理头发,手指绞着衣角,脸上还带着潮意。肖利偷偷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发动四轮车,朝着村子开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了几天,牛家的麦子碾完了,麦粒堆在场院里,像座小山。肖利帮着拉回粮房,码得整整齐齐,粮房里弥漫着麦香。他拍了拍手上的灰,正准备回家,秀红叫住他:“进家洗把脸吧,我烙了饼,葱花的,吃口再走。”肖利推让了两句,说“不了,家里等着呢”,可脚像被钉住了,还是跟着进了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端来温水,铜盆里的水漾着圈,让他擦脸。桌上摆着炒鸡蛋和烙饼,金黄的油花透着香,葱花绿得发亮。肖利坐在炕沿上吃着,饼子烫得嘴疼,可他嚼得香。眼角的余光总往秀红那儿瞟——她低着头,手里捏着块抹布,半天没动一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深秋的夜凉得很,窗户纸上结了层薄霜。肖利躺在床上,浑身却烧得慌,心里像揣了团火,翻来覆去睡不着,炕席的纹路都快刻在背上了。白天他尽量绕着秀红走,看见她的蓝布衫子就往地里钻,避免跟她接触,可夜里一闭眼,全是她发颤的睫毛。这天晚上给牛添完草,草香混着牛粪味钻进鼻子,他脚不由自主地朝院墙西面秀红的屋子望了望——灯灭了,窗棂黑黢黢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墙不高,他一抬腿就跨了过去,砖头上的青苔滑了他一下。站在秀红的屋门前,手举起来又放下,心里像打鼓,“咚咚”响。正犹豫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脂粉味混着皂角香飘出来,一只温热柔软的手拉住他,把他拽进了屋,门又轻轻合上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嫂子,你没睡?”肖利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飞了屋里的蛾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的肩膀在抖,带着哭腔:“我……我每天都在门口瞅你,瞅好久,腿都站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心头一热,像被热水烫了,一把抱起她温软的身子,朝着里屋的炕边走去。炕是热的,铺着花褥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上湾村的夜静得能听见虫鸣,蛐蛐在墙角叫得欢。不知过了多久,肖利被轻轻推了一下,迷迷糊糊睁开眼。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月光,他看见身边的秀红,睫毛上还挂着泪,像沾了露水的草叶。刚才发生的一切,像场不真切的梦,可皮肤接触过的温热还在,他清楚,自己终究是越过了那条线,像踩塌了田埂,收不回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摸索着找衣服,手指在黑暗里乱抓,一边穿一边讷讷地说:“嫂子,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混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的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沙哑,像被风吹过的棉絮:“回去吧,别让人看见了,不然你以后……怎找媳妇,人家会戳你脊梁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喉头哽着,像堵了团棉花,想说点什么,却只挤出一句:“嫂子,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不怪你。”秀红打断他,声音里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以后别来了,就当啥也没发生过,对谁都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没再说话,穿好衣服,轻轻拉开门,像偷了东西似的,贴着墙根溜回了家。院墙外的月光,白得像霜,照得他影子歪歪扭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有不透风的墙,牛英老婆眼尖,早看出了儿媳妇的端倪——秀红脸上的愁云散了,干活时嘴里还哼着小曲,衣裳也换得勤了。半夜里,她推了推身边的牛英,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蚊子叫:“秀红……怕是做下那丢人事了,你瞅她那眉眼,亮得跟抹了油似的,你说这可咋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叹了口气,烟锅在炕沿上磕了磕,火星子溅起来:“啥丢人事?你个老婆子别瞎嚼舌根。秀红还年轻,二十出头,再嫁是迟早的事,总不能守一辈子活寡。”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要说起来,真能跟了肖利,倒也不算坏——那孩子实诚,咱乐乐跟着不受罪。况且利娃这孩子也是咱家的大恩人,要不是他给一趟一趟的跑,咱儿子就算白没了,补贴影子都见不着。哎,说到底……咱家没了永平这根顶梁柱,就像院墙塌了角,哪拦得住门户?”他猛吸了口烟,烟圈在黑暗里散了,“肖利倒是个好娃,可他怎会娶个寡妇?还是带着娃的,就算他愿意,肖登云那犟脾气也未必肯,他那人,死要面子……说不定就是新鲜几天,过阵子就没事了,男人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当肖登云夜里起夜,看见儿子摸黑进了秀红的屋,窗户纸上映出两个人影,像叠在一起的面团,气得浑身发抖。转头就冲老婆骂:“你生的好儿子!干的这叫啥事!败坏门风!让我在村里抬不起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婆也来了气,叉着腰反驳道:“那不是你儿子?有本事你冲屋里去,把他俩从被窝里揪出来,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我看你脸往哪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两天后,肖登云把肖利堵在屋里,要跟他“谈判”,唾沫星子溅了肖利一脸。肖利低着头,一声不吭,像块闷葫芦。肖登云越说越气,指着他的鼻子骂:“你真要娶个寡妇?这是辱没先人!你个王八蛋!我没你这儿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看着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话,默默拉开门,往三才老汉家去了。老汉的灯总是亮到很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夜里,肖利趴在三爷爷的炕沿上,眼泪掉了下来,砸在炕席上,洇出小湿点:“三爷爷,我和秀红做下错事了,辱没了先人,也让两家的大人难堪,我不知道该怎办……心里像揣着块石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汉放下烟袋,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忽然笑了,皱纹里都是暖意:“那你喜欢秀红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哽咽着,点了点头,泪水掉得更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没了男人,你没娶媳妇,俩人情投意合,有啥错?碍着谁了?天老爷都管不着。”老汉拍了拍他的背,掌心的茧子蹭得他发疼,“只要你们是真心好,想好好过日子,谁也没权利拆散你们。啥叫辱没先人?这都啥年代了,净说些糊涂话。先前兵荒马乱的,多少寡妇改嫁,不都好好过下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登云老婆倒是看得开,比男人通透。她知道儿子一根筋,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好不容易从美兰的事里走出来,眼里有了点活气,管秀红是不是寡妇,带不带娃,儿子喜欢就好,真把他逼出个好歹来,哭都来不及。况且两家人本就亲厚,真成了一家,倒也是个好事,互相有个照应。她天天在肖登云耳边念叨,“秀红人勤快,会过日子,娶过来是咱家的福分”,肖登云拗不过老婆,也拗不过儿子那九头牛都拉不回的倔劲,索性睁只眼闭只眼,摔了个碗:“娶就娶!他要娶寡妇,关我屁事!将来后悔了,别来找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秋收落了场,场院里的麦秸被捆成了垛,像座座小塔。肖利揣着颗忐忑的心,走进了牛英的屋,脚底板像踩着棉花。他“扑通”一声跪下来,膝盖磕在地上,“咚”的一声:“大伯,大妈,侄儿对不起你们,给你们丢人了……我想娶秀红,给她和乐乐一个家,求你们成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老两口赶紧把他扶起来,牛英老婆抹着眼泪,手在他胳膊上拍着:“傻孩子,起来说话,地上凉。我和你大伯看着你长大,还能不知道你是啥人?实诚,心眼好。你跟秀红的事,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往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更亲了。你跟你爸妈商量好就行,俺老俩口没啥意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接过话头,声音有些发颤,烟袋锅子在手里抖:“也不用另盖新房,就住你长生哥那屋,现成的。俺老俩口看着你进进出出的,就像长生还在跟前一样……”说着,老俩口又红了眼圈,抽抽搭搭地抹起了泪,泪水砸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握着两位老人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暖得很。眼眶也热了,喉咙发紧:“大伯,大妈,你们别难过。往后我给你们当儿子,给你们养老送终,端茶倒水,绝不亏待。咱一家好好把乐乐养大,教他念书,给他娶媳妇,给长生哥留个后,让他在那边也能安心。”</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