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阿龙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黄龙洞山下很快多了座新坟,黄土堆得圆圆的,像个没蒸透的黄馍馍,前插着块简陋的木牌,桐木的,没上漆,风吹过,牌上的“牛长生”三个字摇摇晃晃,像是在跟路过的人打招呼。</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生的死,像块巨石砸在牛家心上,把日子砸得稀碎。牛英老婆连着几天水米不进,脸肿得像发面馒头,眼泡肿得把眼睛挤成了条缝,最后只能靠村里的赤脚医生来输液维持;牛英背更驼了,像座被霜打蔫的草垛,见人就低着头,下巴快抵到胸口,像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咳嗽声也比从前沉了;秀红整日抱着长生的枕头哭,枕头被眼泪泡得发潮,带着股汗味和泪腥味,眼睛肿得只剩条缝,谁劝都没用,哭声像漏了风的风箱,呜呜咽咽的。一家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四轮车停在墙角,蒙着层灰,不知道日子该往哪走,像迷路的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天,三才老汉拄着拐杖进了牛家,拐杖头在泥地上戳出一个个小坑,蹲在牛英身边,旱烟袋在地上磕了磕,烟灰溅起来:“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话糙理不糙。活着的人,还得往前挪步啊,总不能跟死人一起埋了。你是家里的主心骨,得把腰杆挺起来——这么大一摊子人,老的老,小的小,都瞅着你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袖口擦得发亮:“三叔,我这心里憋的慌呀,像是揣了团火,烧得五脏六腑都疼。怎啥事也让我遇上了呢?长生这娃,从小就实诚,没享过一天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心里的疼一点不比牛家少。长生不光是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好弟兄,更是家里农活的顶梁柱,四轮车的方向盘,他摸得比谁都熟。可他没功夫沉湎,把牛家长生以前每天干的活计接了过来——喂牛、铡草、看场院,啥都干,这也许是对大伯一家最好的安慰了,比说啥好听的都管用。夜里躺在炕上,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炕席的纹路硌得脊背疼:牛大伯一家以后咋办?秀红带着娃,俩老人又干不动重活;长生哥是为集体干活没的,能不能申请点遗属补贴?哪怕每月给点粮食,也是个帮衬。</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找到大队书记黄万年,黄书记倒客气,泡了杯花茶,茶叶在水里打着旋,说:“大队早合计了,丧葬费肯定给,少不了。以后牛家的义务工免了,公粮大队替着交,这都没问题。但你说的遗属补贴,那得算工伤,这我作不了主,层级不够,我给你往乡里反映反映,催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没过几天,黄书记带回来消息,脸上带着点无奈:“乡里说,农民没工伤这说法,历来都这样,没规矩可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不甘心,心里像堵着团棉花,喘不过气。揣着两个窝头就往县城跑,找到了劳动局。局长听他说明来意,摇了摇头,手里的搪瓷缸子磕得桌面响:“单位职工有工伤,那是有文件规定的。农民历来没这规矩,从没这么办过,不好开这个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为啥职工因公死了有说法,农民就没有?都是干活,凭啥农民的命就不值钱?”肖利红了眼,嗓门也高了,唾沫星子溅到办公桌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跑了几趟,局长干脆避而不见,让办事员出来挡。肖利没辙,在劳动局门口蹲了半天,听扫地的大爷说,分管劳动人事的赵副县长就住在广播局附近的平房,人挺随和。于是他回了趟家,找了桶自家榨的麻油,黄澄澄的,带着股芝麻香;又装了一小袋子山药粉,磨得细细的。用自行车驮着去了城里,瞅着天黑,才敢敲开赵县长家的门,门环是铁的,冰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赵副县长四十多岁,穿着洗得白净的中山装,看着挺和气,不像官架子大的。肖利手心冒汗,攥得衣角发皱,结结巴巴把事说了,舌头像打了死结。县长媳妇倒了杯茶,玻璃杯里飘着片茶叶,他捧着杯子,手一抖,水差点洒出来,把牛家的难处一五一十道来,从长生咋没的,到牛家现在咋过的,说得眼眶都红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赵副县长听着听着,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在膝盖上敲着:“确实,咱县以前没农民工伤的先例。不过你别急,这事我在常委会上提一提,把情况反映上去,不管成与不成,下个星期都会让劳动局给乡里一个答复,给你个准话。”他指了指肖利带来的东西,语气沉了沉:“这些你得带回去!你看着像个读过书的,明事理,得记着,老百姓的事,就是政府的事,不是私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攥着县长的手直晃,手心里的汗蹭到县长的袖口上:“谢谢您赵县长!不管事办没办成,我都替牛家谢谢您!这点东西不值钱,就是自家产的,让您尝尝,带回去也麻烦,路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赵县长笑了笑没再推让,指了指墙角:“行了,那我就留下来尝尝,也算领了你的情。”说完让媳妇取了五十块钱递过来,钱是新的,带着股油墨味:“东西我留下,这钱你带给牛家,算我的一点心意,给娃买点奶粉。”</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知道,这点东西哪值五十块?那桶麻油也就值个十块八块的。可看县长态度那样坚决,眼里的光挺亮,没敢再推辞,揣着钱,像揣着块烙铁,出了县长家。夜风挺凉,吹得他脑子清醒,脚步也轻快了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半个月后,黄万年拿着份红头文件进了村,文件边角烫得平平整整,直接去了牛英家,嗓门比平时大了三分:“批了!县里批了!长生这算工伤!”书记又把文件内容给牛家人解读了一遍,唾沫星子溅到文件上:“牛长生属集体劳动中因工死亡,乡政府给予丧葬补贴2000元,一次性给清;牛英老两口每月各补五十元生活费,月月有;秀红每月补贴三十元,直到再婚;儿子乐乐每月三十元,给到十八岁,这个月就开始算!以后你们老两口生活就有保障了,不用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黄书记临走时又说道,拍了拍牛英的肩膀:“这件事能办成,那可是肖利的功劳,跑前跑后,腿都跑细了。肖利这后生不简单啊,有股子韧劲,将来错不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捧着文件,手哆哆嗦嗦的,像打摆子,老泪淌了满脸,把文件都洇湿了,嘴里念叨着:“政府没忘咱……没忘咱……”秀红抱着乐乐,乐乐正啃着手指头,轻声说:“长生,你看,政府没忘了咱……以后咱一家都能活下去了……”风从窗缝钻进来,带着点暖意,吹起了她额前的碎发,像是长生在应她,轻轻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了这份补贴,牛家的日子总算有了底,像船找到了锚,一家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秀红渐渐缓过劲来,不再整日以泪洗面,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编了条麻花辫,换上干净的蓝布衫,洗得发白,却挺合身。主动扛着锄头下地了。白天把乐乐交给公婆照看,自己腾出手来打理家务,灶台上的锅碗瓢盆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家里又有了过日子的模样,烟囱里的烟也比从前直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家人都念着肖利的好——若不是他跑前跑后,磨破了嘴皮,哪能盼来这待遇?牛英拉着肖利的手坐在炕沿上,指着院里的四轮车说:“利娃,这车我老胳膊老腿的也摆弄不动了,放着也是生锈,糟践东西。你尽管用就行了,反正两家的重活也全靠你了,耕种收割啥的,别再用牲口了,费劲。柴油用完了,咱两家伙伙拉就行了,钱平摊,不占你便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想起长生对自己的好,小时候偷了家里的鸡蛋,总不忘分他半个;后来开四轮车,啥重活都替他扛着。眼眶一热,喉咙有点堵:“大伯,我知道了,您就放心吧,以后家里的重活我来干,四轮车我会爱惜着用,就跟自己家的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牛英叹了口气,烟袋锅在炕沿上磕了磕:“有了生活补贴,我们老俩口的日子也不会多难。明年就少种一些精细的作物,种点口粮就行了,莜麦、土豆,够吃就中。少了一个硬劳力,咱们无论如何也忙不过那么多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天一早,肖利刚喂完牛,朝院墙西头瞥了一眼,看见秀红在院里从井里往上压水,压水杆压得吱呀响。她弯腰时后背的衣衫被汗水浸得发深,贴在身上,显出单薄的轮廓。他赶紧跨墙跳过去,墙不高,他一蹿就过,说道:“嫂子,我来吧,你歇着。”不由分说接过压水杆,胳膊上的肌肉鼓了鼓,三下五除二就打满一桶水,水流得哗哗响。牛英是公公,不方便进儿媳屋子,打水的活只得秀红自己来,她力气小,提一桶水就得歇口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给水缸打满水,水在缸里晃出圈圈涟漪。进里屋逗了逗在一旁摇拨浪鼓的乐乐,乐乐咯咯地笑,小手往他脸上抓。抬头时,正撞见秀红偷偷看他,眼神慌慌的,像受惊的鹿,见他看过来,赶紧低下头。他刚想开口说句宽心话,比如“地里的草我下午去除”,目光无意间扫过她胸前——哺乳期的女人穿衣本就宽松,加上忙得顾不上整理,衣襟有些歪斜,露出里面贴身的红布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的脸“腾”地红了,像被日头晒透的西红柿,慌忙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鞋上沾着泥。到了嘴边的话没说出来,咽回了肚子里,像吞了个生土豆,硌得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秀红也察觉到了他的窘态,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脸瞬间热得像火烧,从脖子一直红到耳根,赶紧把衫子往下拽了拽,拽得紧紧的,背过身去整理衣襟,手指都在抖。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像抹了胭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你……你坐会儿吧,我给你倒碗水,晾好了的。”她的声音有些发颤,像被风吹动的琴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头也没抬,含糊着应道:“不了嫂子,我还有活没干完,得去看场院,怕鸡进去刨。你……你赶紧收拾吧。”说完转身就往外走,脚步有些慌乱,像身后有啥追着似的,跨墙时差点绊倒,手在墙上撑了一下,沾了满手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屋子里只剩下秀红和乐乐,乐乐还在摇拨浪鼓,“咚咚”响。阳光落在湿漉漉的水缸沿上,晃得人眼晕,映出秀红红扑扑的脸。秀红望着肖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手还攥着衣襟,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跳个不停,半天没缓过神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