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秋（一）

梁耀华

寻秋（一）

周末，戴了顶旧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挡着岭南十月里仍有些灼人的秋阳。左手牵着孙子软乎乎的小手，那掌心的温度像团暖烘烘的小炭火，老伴在前面边拍边走。三个人影，就这么晃晃悠悠闯进了黄山鲁的怀抱里——这伶仃洋畔的山，连风都带着海的咸湿气，哪像是北方秋天里那股子干爽凛冽的劲儿。

　　我早知道，这靠海的山是偏心的。伶仃洋的风绕着山转了一圈又一圈，总舍不得把树上的绿吹黄半分，反倒像个殷勤的管家，把每片叶子都擦拭得油亮，让那绿沉得更深，浓得化不开。从山脚往山顶望，像是有人提着桶子，把深浅不一的绿油一股脑泼了上去，松树的苍绿、桉树的墨绿、灌木的鲜绿，层层叠叠堆在眼前，连空气里都飘着草木的腥甜。走得久了，满眼都是同一种颜色，腿肚子发沉，连呼吸都好像沾了绿，闷得人想寻点不一样的滋味。

　　孙子早撒开我的手，像只小雀儿似的在前头蹦跳，嘴里喊着“奶奶你看！小虫子！”老伴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叮嘱“慢点儿跑，别摔着”，祖孙俩的笑声在林间荡开，惊飞了枝头上几只啄食的麻雀。我趁机放慢脚步，目光像扫描仪似的，在山脚下靠近环山公路的绿植丛里扫——我就不信，这秋天再偏心，还能藏得住所有痕迹？

　　你瞧，那阔大的芋头叶子多像舞女的裙摆，青碧色的裙幅舒舒展展垂到地上，可裙底下偏藏着片残破的黄叶，边缘卷着焦边，像被岁月咬过一口，黄得那么真切，不是秋意是什么？再看那些铺满山脚的乌毛蕨，细细的叶片轻盈得能被风掀起，绿得像撒了层碎玉，可丛中偏有几片泛着幽幽的黄，像绿绸子上绣的金线，不声不响地透着秋的消息，不是秋意是什么？连香樟大道两旁那些高大的樟树，都忍不住凑趣——秋风吹过，偶尔有片黄叶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柏油路上，像给墨绿的地毯缀了个黄纽扣，不是秋意是什么？

　　香樟树下还藏着惊喜。长长的桂树列在路边，枝丫间缀着米粒大的黄花，不凑近闻，几乎嗅不到那股子甜香，可一旦闻到了，就像喝了口温黄酒，暖融融的甜意从鼻尖钻到心里。更奇的是，桂花丛里竟混着几株木槿，也叫里梅花，红得发紫的花瓣舒展着，在一片绿意里亮得扎眼——这到底是春的热闹，还是秋的沉静？连路口那丛金叶过路黄都来添乱，明明该冬天开花，却迎着这暖秋开得黄灿灿的，让人恍惚间忘了时节，分不清眼前是春的生机，还是冬的明艳，又或是秋的温柔。

往前走，就到了那片“丰田樱林”。巨大的石头碑立在路边，字上的红漆褪得差不多了，可我记不清，得有多少年没见这些樱树开花了。树还在，枝干遒劲地指向天空，可花期却像被谁藏了起来，遥遥无期。站在林子里，只觉得静，叶子绿得发暗，连风穿过枝叶的声音都轻悄悄的，让人猜不透，这片林子到底在过着哪一季的日子，是春的萌发，秋的沉淀，还是冬的蛰伏？

穿过樱林，眼前忽然亮了——是个湖。湖水清清的，把天上的云影、岸边的树影都揽在怀里，像块打碎了的镜子，映得满湖都是细碎的光。只是湖水浅了不少，湖边的石头露了出来，光秃秃地躺在那儿，像是在直白地宣告：水落石出，秋来了啊。我忽然想起欧阳修说的“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原来古人早把这山里的四季说透了。如今我在黄山鲁寻秋，寻到的哪里只是几片黄叶、几缕桂香？分明是这山、这水、这草木，把四季的滋味都揉在了一起，才酿出这般独特的秋。

风又吹来了，带着海的咸湿，拂过脸颊时，竟有了几分凉意。孙子跑回来，拉着我的手喊“爷爷，你看湖里有小鱼！”老伴走过来，把我被风吹歪的草帽扶正，轻声说“别站太久，风凉”。我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小，再看看这满山林的绿、零星的黄、偶尔的红，忽然觉得心里满当当的。

黄山鲁的秋，是藏着性子的秋，是揉着四季的秋，可比起这秋景，更珍贵的是身边的人——有像春天般鲜活的孙子陪着，有像陈酒般醇厚的老伴伴着，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继续往前走吧，脚下的路还长，身边的人还在，这别致的秋景，也还等着我们慢慢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