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阿龙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生家的乐乐过百岁那天,天刚蒙蒙亮,东边的日头还没冒尖,肖利就和李小红骑着自行车往七台城赶。车链子“哗啦哗啦”响,车把上挂着的网兜晃悠,里头是肖利挑的红漆拨浪鼓,木头把子溜光,摇起来“咚咚”响,说是给娃逗乐子再合适不过;小红的车筐里放着个纸包,里头是她在童装铺挑的碎花小棉袄,针脚密得能数清,看着就暖和,说是城里时兴的样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买完东西已近中午,日头晒得人后背发烫,小红抹了把额角的汗,提议:“来一趟七台不容易,咱们下个馆子哇,城里饭馆的菜比家里花样多。”俩人刚从自由市场拐到北街,小红眼尖,跟鹰瞅见兔子似的,指着街角喊道:“那不是郭文明吗?穿军装的那个!”</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穿军装的郭文明正站在邮电局门口,手里捏着封信,见了他们也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迎上来,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咚咚”响:“真是巧!我休年假回来转转,这不上邮局寄封信。”仨人凑到一块儿,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干脆往电影院旁边的刘记骨头馆去,肉香顺着门缝往外飘,勾得人肚子“咕咕”叫。</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馆子里烟雾缭绕,郭文明点了一大盆酱骨头,油汪汪的泛着红光,又要了几瓶啤酒,瓶盖子“啪”地撬开,沫子冒得老高。肖利和他碰着瓶喝,啤酒沫子沾在嘴角,小红在一旁剥着蒜,听他们聊部队的事——打靶时枪托顶得肩膀生疼,拉练时背着棉被跑山路;也聊村里的新鲜事——牛永平家的四轮车又帮谁家碾了场,村东头的老槐树被雷劈了个枝桠。结账时小红抢着掏钱,被郭文明按住手腕,力气大得很:“到了七台就得我请,等回了村,你们再请我吃贴饼子熬菜,就着腌萝卜条,那才叫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出了饭馆,仨人又站着聊了半天,日头偏西,把影子拉得老长,肖利和小红才骑车往回赶。风掠着耳边,像谁在吹口哨,车铃“叮铃铃”响,肖利心里却像压着块湿棉絮,沉甸甸的,说不清楚啥滋味,就觉得嗓子眼发堵。</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旁人瞧着,他和小红走得这么近,早晚得成一对,连村口的老光棍都跟肖利打趣:“啥时候喝你俩的喜酒?我提前把份子钱备好。”可肖利自己清楚,他和小红就像地里的两棵玉米,挨着长,却没缠到一块儿去,还是普通同学。这天,小红找到他,说想出去走走,语气里带着点试探。俩人沿着村西的西村河慢慢逛,河面结了层厚冰,白晃晃的像面大镜子,能照见天上的云在跑。小红突然来了兴致,往冰上一滑,“哧溜”出去老远,棉鞋底子擦着冰面,笑得咯咯响:“肖利,你也来!比谁滑得远!”肖利被她逗乐了,也跟着滑了几下,冰面上传来俩人的笑声,像碎珠子掉在地上,倒驱散了些沉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玩够了,小红蹲在冰边,用石子划着冰面,冰屑簌簌往下掉,低声说:“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说了怕你心里不舒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在她附近的一块石头上坐下,石头凉得刺骨,他蜷了蜷腿:“啥话不能说?我没那么脆弱,好坏我都受得住,就跟地里的庄稼似的,旱涝都得扛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红咬了咬唇,唇上的皮都快咬破了:“前阵子听外村的老同学说……美兰跟郭文明处对象了。上次郭文明回来,特意去找过她,俩人在公园遛弯,有人看见了,好像一直有来往,书信没断过。”</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只觉得脸上“腾”地一下,热得发烫,像是被三伏天的日头烤着,耳朵根子红得能滴出血。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舌头像打了结,手里的石子“啪”地掉在冰上,滚出老远,最后卡在冰缝里不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红看他这模样,轻轻叹了口气,气在嘴边凝成白汽:“其实……这也在意料之中,他俩一个是工人,一个是军人,都是公家人,般配着哩,你别太往心里去。”她顿了顿,脸慢慢红了,像抹了胭脂,声音也低得像蚊子哼:“你也知道,我对你的心思……以前有美兰在,我不敢想,怕坏了你们的事。现在她成了公家人,有了自己的路,我才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她抬起头,眼里带着点忐忑,像怕被人抢食的小兽:“你考虑考虑,不用马上答复我,但得给我个准话。不然……别人会怎么看我,说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沉默了许久,冰面的寒气透过裤腿渗上来,凉得人骨头缝里发颤。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涩,像被砂纸磨过:“小红,你是个好姑娘,村里不知道多少后生惦记着你,我心里清楚,跟明镜似的。你能看上我,是我的福气,祖坟上冒青烟了。”他搓了搓手,手心搓出红印子:“可我现在心里乱得很,你……给我点时间,行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红点点头,眼里的光暗了暗,像被风吹灭的油灯,却还是笑了笑,嘴角扯得有些勉强:“行,我等。你也别委屈自己,感情这事儿,强扭的瓜不甜,我懂,就跟种地似的,得顺天时。”</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风从河面吹过,带着冰碴子的冷意,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俩人都没再说话,就那么蹲在冰河边,看着日头一点点往山后沉,把天边染成了酱红色,像刚熬好的猪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晚上,三爷爷的烟袋锅在灯影里亮了又暗,火星子映着他满脸的褶子,像老树皮上的纹路。他吧嗒着烟,继续说道:“那时候,福财和旺财被日本人全城通缉,画像贴得满街都是,跟年画似的。没办法,他俩在七台附近寻了个偏僻村落,叫阮家村,藏在山坳里,少有人去。把我和润珍安顿在一间废弃的土坯房里,房顶漏着天,四壁透着风,又把各自逃亡时藏在身上的银元全塞给我,银元硌得我手心发烫,说‘你俩好好过日子,别惦记我们’,然后就分头投了部队。后来才知道,福财去了山里的游击队,钻林子打游击;旺财嫌游击打得憋屈,一枪一弹不过瘾,投奔了正规军,扛着大枪跟鬼子正面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下子就剩我和润珍俩人,没了依靠,从前那些锦衣玉食的日子,顿顿有肉,穿绸裹缎,像场醒透的梦,睁开眼啥都没了。”老汉的声音低了些,烟锅子在炕沿上磕了磕,“我好像是那时候突然长起来的,脊梁骨硬了,攥着那些银元,找了个瓦匠,给房顶铺了新草,糊了墙缝,把那两间漏风的土房拾掇出个模样,就跟润珍过起了日子。她虽是我的童养媳,可年纪没到,爹娘没来得及给我们圆房。如今亲人都没了,也没人主持这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搭伴过了,她烧火我挑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好在带出来的银元够厚实,吃喝不愁。我买了几亩薄田,土不算肥,可下了力气也能长出庄稼,又添了几只羊,羊粪能肥田,羊毛能换钱,日子慢慢有了烟火气,灶膛里的火天天烧着。隔壁住着个残疾后生,跟我同岁,一条腿短了半截,是小时候掉进冰窟窿冻的,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炕席都露着窟窿。见我要雇人放羊,干脆来做了长工,不要工钱,管饭就行。”那后生实在,我从没把他当伙计看,有好吃的常邀他一起吃,炖肉时多添碗水,够他捞一筷子。他一条腿不利索,可放羊是把好手,羊群在他手里,走得比谁都齐整,连头羊都听他的,喊一声就能掉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三爷爷顿了顿,烟杆在炕沿磕得邦邦响,烟灰掉了一地:“我从小跟着哥哥们学过几手拳脚,虽说没他们那般能耐,一拳能打死头牛,可寻常人也近不了身。村里几个赖皮见我是外乡人,瞅着好欺负,三番两次来挑衅,抢我家晒的谷子,偷圈里的羊。有回堵在院门口,被我三拳两脚掀翻在泥里,门牙都打掉了,自此再没人敢来聒噪,见了我就绕着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过了两年,润珍生了个儿子,接生婆抱着出来时,娃哭得响亮,震得窗户纸都颤,这是我这辈子听过最踏实的动静——总算有了后,香火没断。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一个挎枪的兵骑着马找到村里,马蹄子把村口的土路踏得坑坑洼洼,带来了慰问金,用红布包着,还有旺财的遗物——一支钢笔,是他参军时我送的。当兵的说日本人投降了,全国都在庆祝。没过几日,又来个穿粗布军装的游击队战士,裤腿上打着补丁,带来了福财的遗物——块怀表,还有同样的慰问金。俩哥哥,都没了,跟地里的草似的,说没就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日本人倒是走了,可仗没停,中国人自己又打了起来,枪声比以前还密。”三爷爷叹了口气,灯光映着他眼里的光,又缓缓说道:“后来,子佩姑姑和黄志忠姑父打听到我的下落,派人来寻我,说‘你是忠良后代,怎能窝在村里苟活,得出来干大事’。我把润珍和娃托付给那残疾后生,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照顾好润珍和哇,等着我回来,我揣着哥哥们的遗物,也穿上了军装。”</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