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难忘的一九七六年 </b></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wsl</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风从田野吹来,带着泥土与花椒的清香;历史的脚步,在地震与哀乐中沉重前行,却也在重入课堂的那一刻,有了不灭的力量。</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题记</p><p class="ql-block"> 学校厨房里,炉窝口火光摇曳,炕头上一位老师捧着个窝头,筷子正夹着碗里的酸菜。空气里弥漫着窝头香,混着烟火味,让人觉得暖了几分。这时,娘领我进去,他把窝头搁在粗瓷碗里,问:“有事?”娘说明了来意,他点点头,便领我往教室走</p><p class="ql-block"> 这是一九七六年正月末的一天,风里还带着一股寒气。失学一年后,我终于又能上学了。后来才知道,他就是去年写黑板报、批资产阶级生活作风的那位张老师。</p><p class="ql-block"> 教室是孔窑洞,砖壁粗糙,被烟火熏得发黑。黑板边角磨得发淡,还留着浅浅的粉笔字。我把旧书包搁在桌角,张老师递给我语文、算术两本书。同学们的课本都用旧报纸包着书皮,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哗啦哗啦”直响。我要和原先四年级的同学一起上五年级了。</p><p class="ql-block"> 这天学的是《铁人王进喜》。张老师念到“跳进泥浆池用身体搅拌泥浆”,“啪”地一拍黑板:“你们看,这就是铁人!”我趴在桌上,盯着插图里戴棉帽的王进喜,手指在“铁人”两字上摸来摸去,心里一震——想起娘淘菜时手抖,还硬撑着去队里摘豆角。原来铁人精神,就是咬紧牙关,不服输。</p><p class="ql-block"> 下课后,院子里一片闹声。外村的Y同学凑到我跟前:“来,咱学学铁人。”说着伸右手,掌心朝上,要和我掰手腕。我没吭声,转身出了教室。</p><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报纸上满是醒目的大标题,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眼花。我盯着那些陌生的词——“三项指示”、“右倾翻案”——琢磨半天也弄不懂,到底说的是啥。</p><p class="ql-block"> 学校里响应党的号召,把“开门办学”搞得轰轰烈烈。在堡门帘植树时,我们学着电影《红旗渠》里的样子,腰里拴着绳,脚蹬陡壁,悬空一锹一锹地挖。张老师也和我们一起干,一边挖坑一边喊:“坑要挖圆,根要埋实!”我栽好一棵,还用脚把土踩了又踩,心里暗暗盼着它能早点扎根、长大。</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上课,张老师说:“把昨天的事写下来,题目就叫《记堡门帘植树》。”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那一刻,我才发现,劳动不仅在手上留下了痕迹,也在心里刻下了印记。</p><p class="ql-block"> 没过几天,我们又扛着铁锹、镢头,踏着还带点凉意的晨露,沿着堡门坡的羊肠小道下到窊里水井上方,开始修梯田——那是我们建校办林场的“战场”。铁锹插进土里,镢头一下一下刨下去,翻出的黄土带着潮湿的泥香。拍塄时,木夯“咚咚”作响,同学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手掌磨起了血泡,却如陈永贵说的那样,“心炼红了”——“不要那个金字榜,要孩子们有个好思想”。王进喜“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的豪言,给我们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和战胜困难的勇气。</p><p class="ql-block"> 梯田一层层盘在山坡上,我们在其间栽下一排排花椒树。每当我去挑水,远远望去,新绿铺坡,风来叶浪,格外壮观。坡上风大,花椒树叶带着清香“呼啦啦”随风飘来,与肩头扁担的“吱吱呀呀”、胸腔里呼哧呼哧的喘息,还有水波轻轻拍打铁桶的细碎声交织在一起,像一曲在山野间回荡的交响曲。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这就是我们用劳动写下的诗——以泥土为纸,以汗水为墨,以十三岁的年华作笔。</p><p class="ql-block"> 时光在上课与劳动的交替里悄悄逝去。那天,张老师正讲着“反潮流英雄”的故事,念起那几句流传的话:“条条铁路通广州,拐弯抹角不算远,老师何必硬强求,出题不严学生愁”,间或还穿插着黄帅的日记片段——那时这在校园里是被反复宣讲的“典型”。我们听得入神,连窗外的风声都似轻了几分。 突然,学校外大队的高音喇叭猛地炸响,那声响大得惊飞了院子里邻家散养的鸡,尖锐的播报刺破了课堂的宁静——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事件”。</p><p class="ql-block"> 消息像风一样在私下里传开。人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说要追查“反革命”,连太原都已风声鹤唳;还说广场上出现了一首诗——“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那字句里藏着的悲愤,让人心里一紧,却又说不出话来。</p><p class="ql-block"> 星期天去姥姥家,我在姥爷翻得卷边的报纸上看到一行黑体字:邓小平被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保留党籍,以观后效。旁边一行小字:华国锋同志任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国务院总理。我站在桌边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每个字都认得,可它们沉沉地压在纸上的分量,我却读不出来。</p><p class="ql-block"> 我把报纸叠好放回桌上,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拨动了一下——那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像远处的雷声,暂时听不清,却预示着一场风雨正在悄悄逼近。</p><p class="ql-block"> 七月二十八日凌晨,天还没亮,外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忽然,一阵闷雷似的声音从地下滚滚而来,紧接着,地面猛地一抖,电灯在屋里直摇晃。娘的喊声从里屋炸响:“快起!快起!”我们跌跌撞撞跑到院子里,邻居们也都慌慌张张地冲了出来——有人只穿了单衣,有人怀里还抱着被子。</p><p class="ql-block"> 广播很快响起,低沉而急促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村子:唐山发生了大地震。人们不敢再待在屋里,纷纷涌向柳柏场。高音喇叭里不断播报地震前的征兆——老鼠满地跑,鸡飞狗也叫——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加深每个人心头的不安。我听着大人们议论唐山的情况,心里也跟着悬了起来。</p><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天,直到有一天,村里传来消息:“安全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敢回到屋里住。</p><p class="ql-block"> 八月初,我们从原学校搬到了新整修的学校里。一天,弟弟妹妹唱着“……就是好,就是好”回到家门口,娘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爹……明年才能回来。”</p><p class="ql-block"> 九月九日那天早上,天还没亮透,娘就喊我们起床,说要去交口县城的姨姨家。我们先到硫化厂,爬上一辆拉硫磺的卡车,那刺鼻的味道直钻鼻子。到了双池,又挤上了去交口的公共汽车,车里又挤又闷。</p><p class="ql-block"> 车开到大麦郊村时,路边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播音员的声音低低的、又有点急:“本台今天下午4点钟,有重要广播,请注意收听!”车厢一下子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轻了,我的心脏“咯噔”一下,莫名地揪紧。</p><p class="ql-block"> 到了姨姨家院里,还没进门,就传来《告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书》的广播声——“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那声音特别慢、特别沉,像压在心头的石头。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毛主席?……也会死?元旦时村里喇叭反复播过毛主席词二首,那激昂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那让我热血沸腾的词句,竟和哀伤交织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机关大院里已经忙起来了,有人蹲在墙根扎白花,剪刀“咔嚓咔嚓”响,碎纸落了一地;有人坐在长凳上缝黑纱,线轴滚落在脚边也不捡。天色,灰得发暗,有人说,总理去世那会也扎白花,突然就叫停了。</p><p class="ql-block"> 回家后没几天,追悼会就来了。同学们去公社的主会场,而我因为父亲是“反革命”,不能参加,只能和部分社员留在学校院里的灵堂。这里早搭起了简易灵棚,挂着毛主席的遗像,周围摆满了纸花。等高音喇叭里传来北京主会场的哀乐,蒙蒙细雨突然落下来,细密地打在灵棚的油布上。大人们有的抹眼泪,有的哽咽着念叨“毛主席啊”,我臂缠黑纱、胸佩白花,眼里含着泪——天地同悲,山河哭泣。我知道,这一年发生的这些事,将会永远刻在我的记忆里,成为我一生都无法忘却的回忆。</p><p class="ql-block"> “继承毛主席遗志”“化悲痛为力量”“按既定方针办”,一时成了人人挂在嘴边的话。</p><p class="ql-block"> 秋收时节,学校的“开门办学”出了名,来参观的人成队走在校办林场的梯田上,我们则排着队在下面的路上走。我只顾着抬头瞅走在梯田里的队伍,一不留神,抬脚就踩空,整个人栽进了路边的井里——幸好井里水不多,一眼能望到井底,没什么大碍。</p><p class="ql-block"> 娘带我去双池医院做了透视,结果写着“左心房增大”。这在十年九旱的家乡算不得什么,一个不深的井更不会造成大害。一天,五年级的学生被派去给一个生产队收玉稻秫,我照常去了。中午休息时,大队书记给我们读报,读到“泥腿子”时,他顿了顿,问我们什么是“泥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一个胆子大的女同学高声回答:“泥腿子就是社员。”书记笑着点头:“对,就是我们这些劳动者。”</p><p class="ql-block"> 一个下午,姥爷领着我去设在姥姥家下面不远处的大队部开会。窑洞里静得出奇,与往常的喧闹截然不同。一个干部站在台阶上念文件,声音低沉而有力:党中央决定把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隔离审查。姥爷眉头紧锁,听得格外认真。</p><p class="ql-block"> 毛主席刚走不久,村里就有人小声说江青有问题。前阵子张老师还教过毛主席为江青题照的诗——“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如今她竟被审查,我心里有点别扭。至于王洪文,我在《新闻简报》里见过,他作《关于修改党的章程》的报告时,一出场就是一个利落的立定敬礼;张春桥、姚文元则从没听说过。我想问,姥爷却轻轻摇头,示意别出声。</p><p class="ql-block"> 干部继续念着……宣布华国锋同志任国务院代总理后,张春桥回到家里,抄了王安石的《元日》:“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我听不懂诗里的“屠苏”是什么,却把这几句牢牢记住了。</p><p class="ql-block"> 天已发暗,风带着丝丝凉意。在大人们的低声议论中,我隐隐觉得,要出大事了。</p><p class="ql-block"> 果然,没过几天,学校外的大喇叭就响起激昂的旋律:“大快人心事,揪出四人帮……政治流氓文痞,狗头军师张。还有精生白骨,自比则天武后,铁帚扫而光。拥护华主席!拥护党中央!”——这是郭沫若为庆祝粉碎“四人帮”所填的词,后来常香玉演唱过,传遍了大街小巷。</p><p class="ql-block"> 天气越来越冷,北风刮得脸生疼。一个冬日上午,我们穿着棉袄挤在大场里,听大队书记讲家史。他说起小时候给地主家扛长工,铡草切伤了手指也不能歇,又痛斥“四人帮”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要让大家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p><p class="ql-block"> 末了,我们排着队回到学校,整齐地站在院里。有人端着一盆糠窝窝出来,给每人发了一个,同学们咬一口就扔了,地上很快落满糠渣。我则慢慢嚼完了整个窝窝,也没觉得有多难啃。 回家和娘说,她只回了句:“不浪费就好。”说着还唱起了《不忘阶级苦》,声音轻而发颤。我坐在她身边,想起了她在寒风中洗衣、月光下扎葱——日子艰难却从不放弃的样子。突然明白,原来她唱的“苦”,是多年来默默扛下的“难”。</p><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冷到腊月,村里开始传闲话:“过年不一样了,大年初一党要让家家户户都吃上白面饺子。”我听了,拉着娘的衣角问:“是真的吗?”娘笑着说:“说不定呢,等过年那天就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七六年过的是“革命化春节”——大年初一,社员们依旧下地修田筑塄。收工后,还在队长家读报纸,学小靳庄。而在北京,毛主席在病榻上侧卧着吃了几口武昌鱼和米饭,这便是他生命中最后一个年夜饭,后来还让工作人员放点爆竹,宽慰身边的年轻人。人们对一九七七年,特别对一九七七年的春节,充满了期待。</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想起我的一九七六年。那是树苗扎根的泥土味、大地的震颤、哀乐的低回,与重入课堂那一刻交织的一年。那时,学校与社会已没有界限。我突然意识到:世界本就刻在脚下,而那些印记,让我有了前行的方向。这年末,我小学毕业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2025年10月22日</p> <p class="ql-block"><b> 责任编辑:</b>梁志友 韩 雅 闫春成 赵欣 赵永高 张文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