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如故

秀峰林子

桂香如故

重阳的节令已过，南康的桂花，这才从一场悠长的梦中苏醒过来，悄然地，试探性地，吐露出细碎的金黄。空气里，于是开始浮动起那熟悉的、丝丝缕缕的甜意。

今年的这缕甜香，是从我新居楼下那几株孤零零的桂树上飘来的。它们疏疏落落地立在园子的一角，远不成气候，但那香气却是不容分说的。一阵晚来风起，那幽渺而又霸道的芬芳，便毫无预兆地扑入你的怀裏，钻进你的呼吸，直抵心脾的深处。这香气，像一把伶俐而又多情的钥匙，全不问主人情愿与否，便“喀哒”一声，轻巧地旋开了我记忆深处那尘封的箱篾。裏头满满当当的、氤氲着旧日光影的往事，便呀喇一声，伴着这香气，弥漫开来。

我的魂灵，不由得被这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倏忽间飞越了新城林立的高楼，回到了那蓉江的岸边。那里的桂花，才真当得起一个“盛”字。那是一片怎样汪洋恣肆的花海呵！沿着那潺潺的、如青罗带般的江水，迤逦着，怕是栽了上万株罢。平日里，它们不过是些沉静的、默然的绿云；可一到这时节，便像是得了统一的号令，轰然一下，爆出满天满地的金粟银屑，密密匝匝地，将每一条枝桠都缀得满满当当，沉甸甸地弯下腰来。那已不再是树了，那是一片片凝固了的、馥郁的金色瀑布，又像是一团团蓬松的、散发着浓香的云霭。人走在那堤岸上，便整个儿被这香雪海托着，浮着；脚下是软软的、厚厚的一层落蕊，铺成了一张望不到头的、杂着金斑的绒毯。置身其间，只觉得满世界的喧嚣与尘虑，都被这铺天盖地的香与美温柔地涤荡尽了，心裏头空灵灵的，只剩下一句顶顶朴实又顶顶真挚的叹息：人间值得！

记忆的画卷，便在这香风裏徐徐展开。约莫是六年前的光景了，我也是这般被香气引着，去到那裏。同去的，还有几个气味相投的朋友。我们那时是何等的意兴飞扬呵！寻着一株冠盖如云、不知阅历了几度春秋的老桂，便在它那慷慨投下的、斑驳的浓荫裏，铺开一方素色的布。带去的酒食是简朴的，但心境却是丰腴的。顶要紧的，是那头顶上灿若星辰的繁花，风一来，便簌簌地，如香雪，如碎玉，落进我们高举的酒杯裏，沾在我们微敞的衣襟上，藏进我们飞扬的发丝间。我们便在这漫天的花雨裏，喝着，笑着，争着谈论那些不着边际的文学与梦想。钟君是最健谈的，常常挥着手，面庞因酒意与激动而微红，激昂地评点着古今的文章；黄君则总是含着温煦的笑，像这秋日温暖的日光，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语却清隽得如同石上流泉；还有兰君，喜欢拉着人，沿着那花瀑掩映的小径慢慢地走，走着走着，便从眼前的盛景，聊到生活的琐碎，再谈到那渺远而深邃的人生去。那时的我们，都天真地以为，这花香，这友情，这大好的秋光，是理所当然的，是会永远这般绵延下去的。

思绪猛地被拉回。眼前，仍是新居楼下这几株伶仃的桂树。香还是那样的香，甜润，幽长，只是在这宽敞而齐整的新园子里，这香气显得太过清寂了些。它们零零落落地开着，仿佛是把一生的情话，都急急地、毫无保留地在一个清晨吐露尽了，反而让人心裏头，无端地生出一种繁华落尽的怅惘来。我站在这清冷的香气裏，那过往的喧笑与高论，仿佛还萦绕在耳畔，可真要侧耳去捕捉时，便只剩下了晚风穿过叶隙的、那一点清寂的微响了。钟君、黄君、兰君，这些曾经在花树下那么鲜活、那么真切的人影，如今都散到天涯哪一角去了呢？大抵是奔着各自的前程，在人海的波涛裏浮沉去了罢。人生的聚散，真如秋风中的转蓬，水上偶遇的浮萍，一阵风来，一个浪头，便不由自主地，东西离散了。我们竟真的，如古书裏所言，相忘于这浩渺的江湖了。

这恐怕是人生裏顶顶无奈的一种悲剧了。它并非起于激烈的争执，或是痛彻心扉的决裂，没有恶人，也少有变故。它只是在光阴那沉默而强大的流驶中，于不知不觉间完成的。你走了一条岔路，我拐了一个弯，起初还频频回首，相互招手，后来连那手也懒得举了，连那回望也渐渐稀疏了。那曾经以为坚不可摧、能抵岁月漫长的情谊，便这样被距离与新的日常，一点点地、不着痕迹地磨薄了，冲淡了，终至沉入彼此记忆的深潭，再无涟漪。

夜渐渐地深了，月光如一层清冽的牛乳，静静地流泻下来，给这几株桂树与它们寂寞的香，都镀上了一层虚渺的银边。那香气在沁凉的夜露中浸润着，似乎愈发地浓烈而幽远了。我立在窗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这当下的冷香与往昔的温存，一同深深地纳入胸中。

也罢，也罢。既然聚散离合，终不由人。那么，能在这孤清的秋夜里，被这一阵旧识的花香，牵出这般一段温存而酸楚的回忆，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生命裏，曾有过那样一个金色的、芳香的、觉得万物皆值得的下午，有过那么几位树下倾谈的友人，大约，也就算不得完全的悲剧了。

那香气依依地，从窗外飘进来，像一条看不见的、柔韧的丝线，将我这当下的清寂，与那已逝的、喧嚣而美好的时光，若有若无地，牵着，连着，告诉我，有些东西，毕竟如这年年岁岁的桂香，曾真实地、浓烈地存在过，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