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道上,狭路相逢勇者胜

黄建华

<p class="ql-block">  八月,我与评论家潘致踏上正阳古道。柏油路面在脚下微微发烫,像一条被晒醒的巨蟒,蜿蜒着向天际游去。远处玉米地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这声音如此古老,仿佛七十四年前那场血战里,汝河浮桥被炮火撕裂时,芦苇断裂的脆响。</p><p class="ql-block"> 雷岗村的纪念碑比我想象中朴素。花岗岩碑身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狭路相逢勇者胜"七个字,像被历史啃噬过的骨骼,突兀地立在玉米地与红薯垄之间。我伸手触碰那些凹陷的笔画,忽然感到指尖发烫——不是阳光的温度,是1947年8月24日黄昏,刘伯承说这句话时,喷薄在汝河上的硝烟。</p><p class="ql-block"> "您也是来听故事的?"身后传来沙哑的声音。转身时,我看见一个拄着助步车的老人,他浑浊的眼球像两枚被岁月磨毛的玻璃球,却奇异地倒映着十二岁少年的影子。雷凡龙,八十六岁,记忆却永远停在飞机俯冲的那个瞬间:机翼上的太阳徽记像滴血的獠牙,机枪子弹在泥土里凿出蜂窝状的坑洞,而他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推回黑暗——那手臂的主人,从此成了他枕头里永远晒不干的泪渍。</p><p class="ql-block"> 老人带我穿过花生地。藤蔓间缀着淡黄色小花,像无数微型星图。"连长就倒在这儿。"他突然用拐杖戳了戳泥土,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某个易碎的梦,"血把蒲苇席都浸透了,我父亲那件皮袄,里子原本是羊皮,后来变成血皮。"我蹲下身,看见几只蚂蚁正搬运着花生壳碎片,它们漆黑的背脊在阳光下闪烁,宛如七十四年前,那些未及清理的弹片。</p><p class="ql-block"> 纪念馆的玻璃柜里陈列着锈蚀的子弹壳、褪色的军号、以及半块印着"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包袱皮。老人执意要打开橱窗,当他的指尖触到那床染血的棉被时,我突然明白:历史从来不是这些沉默的物证,而是他眼角抽搐的肌肉,是提及"盒子炮"时,他喉结突然的滚动——那些无法被时间风化的,才是真相。</p><p class="ql-block"> 暮色渐浓时,我们坐在汝河故道边。老人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粒花生。"新品种,油酸含量高。"他笨拙地剥着壳,"现在没人种高粱了,当年扎浮桥的高粱秆,都是从乡亲们口粮里省出来的。"河水早已改道,只剩条干涸的河床,像被岁月掏空的眼窝。但当我们沉默时,我分明听见水声——不是现在的,是1947年那个夜晚,六千将士踏过浮桥时,河水被鲜血染成暗红发出的呜咽。</p><p class="ql-block"> "您说,他为啥要救我?"老人突然把脸埋进掌心,指缝间渗出浑浊的液体,"我连他叫啥都不知道。"这个问题如此沉重,压弯了所有关于牺牲的宏大叙事。评论家潘致在一旁说道:生命本无意义,是每个人在为自己寻找意义。那么那个无名连长在推开少年的瞬间,是否也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就像此刻,老人用八十六年的思念,为那个永远年轻的陌生人建造了比纪念碑更坚固的坟墓。</p><p class="ql-block"> 离开时,老人非要送我一把花生。月光下,那些浅黄色的果仁像微型头颅,承载着整个雷岗村的记忆。我攥着它们走过玉米地,忽然懂得:所谓历史转折,不过是无数普通人,在某个瞬间选择成为勇者。而所谓永恒,就是像雷凡龙这样,用一生去守护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救命恩人——在时光褶皱里,那些无名者的牺牲,终于通过记忆获得了永恒的姓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