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艳房子

何花

原创作者：巫光琴

妖艳房子

原创作者：巫光琴

蓬溪附西粉壁村的邓家湾口就是潭家坝，深陷在丘陵褶皱里，像一枚被遗忘的古印章。在那老槐树盘虬的枝干下，碾坊石墩旁歇脚的老汉们，口中常吐出另一个名字——那名字裹着山风，沾着夜露，带着某种秘而不宣的颤栗：“妖艳房子”。

卸甲归田的潭老爷，官袍余威尚在，决心在此地立起一座配得上他半生煊赫的宅邸。掌墨师张墨，便是在一个桐花初落的暮春被请来的。此人清癯，十指关节粗大如树瘤，腰间挂着一只油亮乌沉的墨斗，像悬着一颗沉默的心脏。他带来的徒弟和匠人，如同蚁群，在这片即将喧腾的土地上扎下了根。

契约初立，宾主尽欢。厨房灶火日夜不熄，大块肥肉在铁锅里滋滋冒油，白米饭的香气混着新木刨花的清芬，飘荡在工棚间。张墨师傅极少言语，整日只与木石对话。他丈量地基时，脚步沉稳如量天尺；弹墨线时，那紧绷的弦音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虚妄；凿榫开卯，木屑纷飞如雪，榫头嵌入卯眼时那一声沉实的钝响，是他唯一流露的满意。

然而，巨宅的骨架日渐峥嵘，潭家主妇王氏的心眼也日渐紧缩。时日冗长，看着仓廪里白米细面日日消耗，听着工棚里碗筷叮当，她的心像被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油荤悄悄从碗里溜走，取而代之的是寡淡的菜羹和粗糙的杂粮馍馍。她立在廊下，声音尖利地穿透木料撞击的噪音：“手脚麻利些！莫不是要吃到地老天荒？”那声音刮在匠人们油汗淋漓的脊背上，留下无形的鞭痕。

怨怼如工棚角落悄然滋生的霉斑。徒弟们蹲在墙角，捧着粗瓷碗，盯着碗底稀疏的几片菜叶，喉头滚动着无声的咒骂。张墨师傅依旧沉默，只是他抚摸腰间墨斗的时间越来越长，指腹一遍遍摩挲那冰凉的乌木外壳，眼神深得像两口不见底的古井。某个黄昏，王氏又因匠人多添了一勺饭而厉声呵斥，张墨枯坐在刨花堆里，棚外最后的天光被山峦吞没，他眼中的光也彻底熄灭了。他解开墨斗，那黝黑的墨池，仿佛盛满了人世间所有的幽暗。

巍峨的宅邸终于落成，如一头巨兽蹲踞在山湾里。潭老爷付清工钱，匠人们的身影在漫天尘土中四散。最初的三年，深宅大院流淌着蜜糖般的日子。楠木大柱散发着沉稳的幽香，青石地坪光可鉴人。潭老爷夫妇夜夜安枕，浑然不觉那无形的符咒已在梁柱的暗影里悄然生根发芽。

变故始于一场不约而同的梦魇。夫妇二人夜复一夜，沉入同一个冰冷的梦境：一对身着素白麻衣、面容模糊的少男少女，抬着沉重的箩筐，赤着脚无声地穿过空旷的厅堂。箩筐沉重，压得扁担深深弯下，筐缝里不时漏出一点刺目的金光——那是他家库房里成锭的官银！它们被一筐筐抬过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消失在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潭老爷在梦中嘶喊，喉咙却像被泥堵住；王氏想扑上去阻拦，双脚却如陷泥潭。

白日里，王氏坐在那镶着螺钿、散发着楠木清香的雕花马桶上，刚刚松懈，一股冰凉彻骨的触感便毫无征兆地印上她的臀股——并非一下，而是连续几下，带着清晰指节的轮廓，不轻不重，如同戏谑的拍打。她惊跳起来，魂飞魄散地回望，冰冷的桶壁光滑如镜，只映出她惨白扭曲的脸。对镜梳妆时，更添惊怖。铜镜深处，她鬓边簪着的金凤钗旁，恍惚映出半张陌生女子的脸，惨白，眉眼低垂。她猛一回头，身后空荡荡，只有穿堂风撩动纱幔。奢华宅邸的每一道缝隙里，仿佛都塞满了无声的窥视与冰冷的窃笑，日夜啃噬着他们的心神。

潭老爷的银子如决堤之水，泼向四方延请的道士、乌师。法铃在深宅里摇得震天响，黄符纸贴满了门楣窗棂，香烛日夜不熄，烟雾缭绕如幽冥。然而，那无形的窥伺与夜夜的梦魇，依旧如影随形。直到一个形如枯槁的老道登门，他无需罗盘，只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缓缓拂过厅堂中央那根顶天立地的楠木大柱。指尖在柱身某处停下，微微颤抖。他闭目良久，才沙哑开口：“病在骨血，病在根基……此宅本身，已成妖巢。”潭老爷如遭雷击，终于明白，他引以为傲的华厦根基里，埋着匠人无声的诅咒。他脸色死灰，咬牙下令：“拆！给我细细地拆！”

拆解的过程，缓慢而惊心，如同剥开一个巨大腐朽的果实。工匠们小心翼翼，锤凿轻落，唯恐惊扰深藏的邪祟。当正梁中央的暗槽被撬开，一股陈年的木屑灰尘簌簌落下，工匠颤抖的手从中捧出的，竟是一对用粗糙黄纸剪成的男女小人！纸人眉眼用朱砂草草点画，透着一股诡异的生动。更骇人的是在那冰冷幽闭的马桶深处内壁上，竟用极细的刻刀，鬼斧神工般浮雕出一只微微凸起的手掌！五指清晰，连指节的纹路都隐约可见，仿佛正欲破壁而出。粗大的中柱被凿开表层硬木，一张薄薄的白纸人形赫然紧贴在温热的木髓之上，纸人身上还用墨笔画着几道扭曲的符箓……这些深埋的诅咒，终于被正午惨白的阳光无情地曝晒出来。

搜罗出的邪物堆在院中空地上。枯瘦道士念念有词，将一道燃烧的符纸投入其中。火焰“腾”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人、木雕。黄纸在火中卷曲焦黑，那浮雕的手掌在烈焰里仿佛痛苦地蜷缩。就在火舌最盛之时，百里之外一处僻静山村，掌墨师张墨正拄杖立于柴扉前，茫然“望”着远方。骤然，他身体剧烈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头颅！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挤出，他双手猛地捂住双眼，指缝间渗出骇人的乌黑粘稠之物——不是泪，是墨！浓稠如血，灼热似炭。世界彻底沉入无边的、永恒的墨海。

黑暗降临，却点燃了更汹涌的暗火。张墨枯坐于草庐，眼窝深陷如两个幽黑的窟窿，那曾经精准丈量过无数房屋正直与否的眸子，如今只剩下空洞的绝望与噬骨的恨意。他唤来最得力的大弟子，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去……带上墨斗……”弟子依言，带上那只曾丈量人间无数正直与歪斜的老墨斗，夜深人静这际，重返已成不祥之地的潭家坝。野色如墨，弟子悄无声息，将墨斗中浸透匠人心血与怨毒的墨线抽出，在阴森大宅的墙基外围，整整环绕三匝。墨线绷紧，如一条冰冷的毒蛇，悄然缚紧了这头庞然巨兽。随后，弟子来到宅外那条清冽的山溪旁，将墨斗沉入水中。浓黑的墨汁丝丝缕缕化开，污浊了奔流的溪水，如同洗濯一段深重难解的罪孽。最后，弟子背起失明枯槁的师傅，朝着太阳初生的东方，一步步沉重地跋涉。传说，行出三里之外，荒僻的山道上，当第一缕纯粹锐利的金光刺破浓重晨雾，穿透张墨紧闭的眼睑，他深陷的眼窝内，竟重新感到了那久违的、针扎般的灼热光明。他颤抖着睁开复明的双眼，视野模糊，却清晰看到远方山坳里，潭家大宅那突兀而阴郁的轮廓。他久久凝视，喉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的叹息：“墨线……量天量地，量不尽……人心曲直啊。”从此，那柄能定乾坤的墨斗，被他亲手沉入深潭，世间再无掌墨师张墨。

而潭家那座纵然拆尽了符咒、焚尽了邪物的大宅，却如同被抽去了最后的生气。纵然张墨已去，无形的溃败如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这华美的躯壳。深夜里，无人触碰的梁木会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洁如镜的青石地缝间，野草以疯狂的速度钻出、蔓延，碧绿得刺眼；精致的雕花窗棂上，蛛网层层叠叠，织就了灰暗的裹尸布。潭老爷的田产在无声的灾荒中莫名败落，官场旧交如避蛇蝎，子孙凋零病弱，药罐子终日不熄。最终，一场毫无征兆、燃自宅邸深处的大火，在某个风高之夜冲天而起，将这栋耗尽无数心机与怨毒的“妖艳房子”，连同潭家煊赫数十载的残梦，一同舔舐成遍地焦黑的余烬。

许多年过去，乡人指点着那片蔓草荒烟的焦土，口中吐出的仍是那三个字——“妖艳房子”。这名字是烙印，是咒语，沉甸甸地悬在每一个新起屋宇的梁木之上，回荡在每一个工匠的斧凿声里。它幽幽诉说着：人立于世，信诺是基。亏待匠人，尤亏掌墨，如同自掘根基，自毁栋梁。那墨线本直，可正乾坤，然人心若曲，墨线亦能化为缚魂索命的妖绳。匠人手中秘术，如火如刃，可御不可滥，施放怨毒者，终将被那黑暗反噬，灼瞎双目，永堕深渊。

潭宅的倾覆，非毁于魑魅魍魉，实乃人祸。当主家背弃了白纸黑字的契约之诺，当匠人放出了心底豢养的怨毒之兽，那华厦的崩塌便已在冥冥中注定。那场焚尽纸符木雕的大火，何尝不是同时焚烧着人心深处那名为“失信”与“怨毒”的枯柴？墨线沉入深潭，或有一日青苔满覆，然人心之诫，当如不灭星辰：头顶青天昭昭，脚踩信诺之地，心怀敬畏之尺，方可立起那风吹不倒、火烧不毁的人间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