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秋收的活儿像座山压下来,莜麦杆子在地里支棱着,黄澄澄的一片,风一吹就往人身上扑。肖利一头扎进去,镰刀抡得飞快,刃口割过麦秆的脆响“咔嚓咔嚓”,倒把心里那点不痛快暂时压下去了。四轮车“突突突”地在地里跑,黑烟裹着尘土往上蹿,场院里扬麦时的风啸得像哨子,把日子填得满满当当,连喘口气的空当都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他回村务农,不光解了家里的急——肖登云的腰跟断了似的,弯下去就直不起,地里的重活总算有了主心骨,更是成了牛长生的好搭档。牛英老两口上了年纪,爬车卸粮时腿肚子转筋,有肖利搭手就不一样了。他跟长生一个递袋,一个扛肩,麻包在俩人手里像片叶子,配合得像左右手,拉庄稼的效率比从前高了一倍还多。俩兄弟本就亲厚,穿开裆裤时就在一个炕头滚,这阵子更是形影不离,赶上饭点就在一块儿吃,你家的土豆我家的咸菜,混着嚼也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登云两口子见儿子脸上的灰多了,话也糙了,情绪倒稳当下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牛英老两口更别提多乐呵,有了肖利搭手,他们清闲得能在墙根下晒半天太阳,重活干脆不用沾边,只消眯着眼数场院里的粮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长生去公社拉柴油,油桶晃得“咣当”响,特意给肖利家捎回半桶,黑黢黢的油面泛着光。他拍着肖利的肩膀笑:“这半桶你收着,干自家活时用,别总想着抽我家油桶里的油”肖利知道长生心思细,怕自己脸皮薄,不好意思用他家四轮车,才特意绕这么个弯子。肖登云两口子瞅着那半桶油,直念叨:“长生这娃,实诚得像块石头,从小跟利娃耍大,哪能当外人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拉完秋庄稼,两个后生又把茬地耕了。秋耕地保墒,冻过一冬的土松快,开春就能直接下种。四轮车“轰隆隆”地跑,铁犁破开黑土,翻出底下的肥泥,混着草根和虫蛀,腥气直往人鼻子里钻。地里的活完了,就开始碾麦子和胡麻。长生开着四轮车带石头碌碡转,石滚子“咕噜咕噜”碾过麦秸,麦粒从壳里蹦出来,像撒了一地金豆子。一场碾下来,肖利就和两家老人收场扬场,木锨扬起的麦粒在空中划出弧线,糠皮被风吹。长生脚不沾地,又忙着给村里别家碾场,这活计挣钱快,村里的机器活几乎都被他包了,车斗里的碌碡还没停稳,就有人在村口喊:“长生,到俺家了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有了机器帮忙,肖登云家往年要忙到霜降的活计,今年秋分刚过就利索了。长生家地多,肖利也不闲着,收完自家的就往他家跑,扬场时木锨抡得比谁都高,晒粮时翻得比谁都勤,啥重活都抢着干,汗珠子砸在粮堆上,洇出一个个小圆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一个月下来,肖利黑得像从煤窑里钻出来,胳膊上晒出的黑白交界线比刀划的还齐整,手掌磨出的硬茧能当砂纸用。站在地里吆喝牲口时,嗓门敞亮得能惊飞树上的麻雀,活脱脱一个真正的庄稼汉,连走路都带着股土坷垃的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这些日子,李小红往肖利家跑的次数勤了。有时端来一碗刚蒸的糜子面窝窝,黄澄澄的冒着热气,上头还嵌着颗红枣;有时拿来双纳好的鞋垫子,针脚密得像织网,她说:“干农活费鞋,也费鞋垫子,这双厚实,能垫些日子。”肖利心里清楚,小红对自己“那个意思”,村里的狗都能闻出来。可他总有些迟疑——倒不是小红不好。她有文化,说话办事透着机灵,模样也周正,特别是她家开着面粉厂,院子里的机器“轰隆”一响就出白花花的面,家境在村里数一数二,是多少后生做梦都想攀的高枝。将来要是能娶上小红,日子指定能翻个个儿,不用再攥着锄头跟土坷垃较劲。可心里那处角落,美兰的影子还没彻底腾出来,像块没化透的冰,硌得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小红也不催,毕竟是读过高中的人,懂得感情这回事,强求不得,欲速则不达。她只在肖利家忙不过来时搭把手,话不多,手脚却麻利。肖登云两口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肖登云蹲在门槛上抽旱烟,心里骂:“这个犟小子,有啥牛的?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这么好的女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还磨磨蹭蹭的!”他老婆更是急得直搓手,琢磨着找个空跟儿子谈谈,把话挑明了。肖登云把烟锅往地上一磕,拉下脸:“妇道人家懂个啥?凡事有个过程,你急有屁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累了一天的肖利,沾了枕头就眼皮发沉,连脱鞋的力气都快没了,脚趾头在鞋里蜷着,酸得直抽抽,却还是不忘问三爷爷要听故事。三爷爷的旱烟袋在炕沿上磕了磕,烟灰簌簌往下掉:“我爷爷常林茂过世以后,家里就由我爹拴住做主。福财、旺财都长成了能扛事的汉子,肩能挑担,手能提枪,成了他的左膀右臂。那时候我也十四五岁了,没过门的媳妇润珍,跟着我娘娜仁花学着打理家事,缝补浆洗样样利索,纳的鞋底能站得住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老汉的声音沉了沉,烟锅里的火星暗下去,像要灭了似的:“哪想到,日本人又卷土重来,跟打不死的狗似的,重新占了七台城,还拉起一队伪军当爪牙,那些人比鬼子还狠,见了乡亲就抢。在伪军的领路下,他们直奔莲花村而来,要把村子剿了,说是要找啥‘宝藏’。”</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护村队就几十条老旧步枪,有的枪膛都锈了,哪抵得过日本正规军的机关枪?头一回交火,我爹拴住和我娘娜仁花带着伙计们在山坳里打了场伏击,扔了些土炸药,没让鬼子讨着好。可没几天,第二次围剿就来了,这次他们拖来了重炮,‘轰隆’几声,村口的土城墙就塌了半边,烟尘把日头都遮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拴住一看守不住了,咬着牙让家里人把值钱的物件分了,‘能带多少带多少,快骑马分头跑!’他和娜仁花把我和润珍往马背上一推,马惊得刨蹄子,让俩哥哥护着我们先走,自己带着几个伙计断后,枪栓拉得‘哗啦’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的呼吸渐渐沉了,眼皮越来越重,像粘了胶水,可三爷爷的话像根线,牵着他往那片火光里去——梦里,张拴住和娜仁花骑在马上,枪法准得吓人,抬手就是一枪,冲在最前的日本兵应声倒下,血溅在黄土地上,像开了朵红花儿。福财、旺财哪肯先走,掉转马头跟着爹娘迂回射击,子弹嗖嗖地从耳边飞过,打在石头上溅起火星,烫得人皮肤发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四个人且战且退,退到莲花山下的隘口,身后的伪军喊着号子追上来,声音像狼嗥。张拴住突然勒住马,马前蹄腾空,他举枪指着俩儿子:“滚!去找部队!不夺回七台城,别回来见我!”娜仁花在一旁点头,眼里的泪混着硝烟往下淌,在脸上冲出两道白印子。</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福财、旺财咬着牙,牙床子咬得咯咯响,最后看了爹娘一眼,打马冲进密林。张拴住和娜仁花掉转马头,迎着黑压压的敌人冲过去,枪声像爆豆似的响,为儿子们争取着逃跑的时间,子弹打光了就用马刀砍,刀劈在枪托上,火星子溅得老远。</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在睡梦中听见三爷爷自言自语:“后来,俩哥哥在七台城外找到了蜷缩在破庙里的我和润珍,俺俩冻得直哆嗦,抱着啃干硬的窝头。他们把俺俩托付给一个曾受拴住恩惠的老木匠,那木匠心眼实,把俺俩藏在柴房里。俩哥哥安顿好俺俩,抹了把脸又往回赶,想去打听爹娘的消息。等他们再返回莲花村时,看见莲花山已经成了一片焦黑,树桩子像烧黑的骨头,戳在地上。村里逃出来的人哭着说,那日拴住和娜仁花退到了莲花山深处,凭着出神入化的镖法,撂倒了好几个想进山搜捕的敌人。鬼子不敢靠近,就围着山放起了火,火借风势,烧得跟天塌了似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在睡梦中看见山成了一片火海,荒草和树木“噼啪”地烧着,油星子溅得老高,浓烟裹着火星冲上天空,把日头都染成了血色,红得吓人。大火烧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山坳里的烟变成灰黑色,像块破布挂在天上,再也听不到枪声,只有木头爆裂的“咔嚓”声,像谁在啃骨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2px;"> 肖利猛地睁开眼,胸口闷得发慌,像被巨石压住,冷汗浸湿了后背,褂子黏糊糊地贴在身上。三爷爷的旱烟袋还在亮着,火星子明明灭灭,故事停在了最痛的地方。窗外的月光惨白,照在墙上,像极了梦里那场烧不尽的火,冷飕飕的,透着股焦糊味。</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