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塔里木的孩子,不论男女,条个儿都那么挺拔匀称,肌肤白净。而贺来军又是我所教孩子中的佼佼者,就像塔里木河岸边的白杨,伟岸玉立。(后来我知道,塔里木的水里含氟量高,促使骨骼发育。)而贺来军脾性儿也讨人喜欢,我吃饭时,将饭打回宿舍,他也会端饭尾随而至,在宿舍里和我边吃饭边谈。他极有兴趣地听我说内地的见闻,也极虚心地向我讨教学习中的问题。他的作文很好,一篇《夏日的塔里木河》散文写得声情并茂。我们师生关系特别投缘。但他更喜欢唱歌,一副略带磁性的嗓音,具有很强的穿透力。每次学校组织文艺演出,他都是积极组织者和参与者。83年春,代表学校参加农二师组织的中学生《塔里木之春》歌咏赛,一曲《塔里木河》征服了所有评委,他毫无悬念地拿到了第一名 </p><p class="ql-block"> 他说他要考中央音乐学院。我认为他很有希望。</p><p class="ql-block">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突然的事件改变了他的一生。</p><p class="ql-block"> 那天,上课的预备铃响过,我端着教案刚来到教室门口,却与脸色苍白的贺来军撞个满怀,后边紧跟几位同学也向外跑。我刚要问贺来军干什么,他却毫不理会我,一把推开我,一脚跨出教室,但没跑几步,就“呼嗵”倒地,口吐白沫,眼白上翻,浑身抽搐,意识全无。跟着跑出来的同学,围在周边,手足无措。我急问周围的同学:“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有同学带着哭腔说:“他,他得了癫痫……”“怎么会呢?我从来没听说他有这病啊!”那个同学回答我:“最近才,才得的……”“最近?最近怎么会得了癫痫?”同学们没有回答我,只是暗自抹眼泪。我吩咐学生赶紧去叫校医田大姐。</p><p class="ql-block"> 足有十多分钟,贺来军才慢慢停止了抽搐,脸色灰白,呼吸缓慢,像沉沉睡去。这时校医田大姐也匆匆赶来,她让学生赶紧将贺来军抬到学生宿舍,并对我说:“万幸,他没有咬到自己的舌头。在他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一旦咬到自己的舌头,很可能就将舌头咬下来,真出现这种情况就麻烦了!这孩子再犯病,一定要赶紧喊我来,要在他嘴里含上筷子什么的,以防止出现意外。”我点头,说:“记住了!”</p><p class="ql-block"> 这节课我们师生都没有情绪上,学生们议论纷纷,我心情沉重——贺来军怎么突然得了癫痫?</p><p class="ql-block"> 一下课,我匆匆赶到学生宿舍,贺来军已基本恢复意识,躺在床上,像冬眠的蛇,懒得动弹。看到我来,他抬了抬眼帘,像要起身,我赶紧制止了他。好久,他像攒足了劲儿,抓住我的手,说:“老师,我是不是这辈子就完了?”我说:“你说什么呢,你这点病才得上,抓紧时间治,一定能治愈的!”他摇摇头,泪水一下喷涌而出,哽咽着说:“我,我不是说这病,我,我是说……”他只是流泪,不再说下去。“那你是说什么呢?”他哀戚地看我一眼,翻身把头埋进枕头里,哭得浑身颤抖。在旁的校医田大姐悄悄对我说:“王老师,别问了……孩子情绪一激动,更容易犯病!”我叹口气,对田大姐说:“就麻烦你多照顾了。”然后悄悄退出学生宿舍。</p><p class="ql-block"> 学生们零零星星告诉我贺来军得病的经过。贺来军酷爱歌唱,八十年代初,港台歌曲渐渐流传内地。我在塔里木期间,就像邪了门,几乎天天听歌曲《橄榄树》,无论由哪位歌手演唱,都是那么情真意切,缠绵悱恻,让我这天涯游子生出对家乡的无限眷恋。贺来军每天晚上都抱一收音机偷偷听港台歌曲。直到有一天晚上,他听到香港一家音乐公司广告,大意是说如果喜欢某某人的歌曲,可以和他们公司联系,就能买到某某人歌曲光盘。贺来军非常高兴,就记下了这家音乐公司的联系方式,并很快写了一封信,意思是说他很崇拜某某人,迫切想得到某某人的歌曲光盘,然后是询问怎么寄钱什么的。这封信寄出后,贺来军就天天盼望回信,然而没有盼来回信,却招来团政治处的传讯。原来他的信在海关即被查获,立即转回农二师,之后转回三十三团。1983年香港还没有回归,在人们认知里还是境外。团领导认为事情很严重——我们团怎么会有人与境外联系?团领导责成政治处严肃调查处理,然后逐级上报。</p><p class="ql-block"> 团政治处怎么找贺来军谈话,是由哪位领导具体和贺来军谈的,因为这是很严肃的问题,我们一般教师不得而知,反正贺来军从团政治处出来,脸色就成了灰白色,步履蹒跚,失魂落魄。回到学校,饭不吃,觉不睡,就躲宿舍哭泣。</p><p class="ql-block"> 团政治处找了贺来军谈话后,又找贺来军的父亲老贺谈话。老贺是老革命、老共产党员。战争年代,在老家山东16岁参军,转战大半个中国,打完日本打老蒋,一生受伤无数,战功赫赫,却因大字不识一个,提拔不起来。后随王震将军进军新疆,再后来部队就地成立建设兵团垦荒戍边,老贺才是个副连长。老贺对党忠心耿耿,但性情火爆,闻听自己的儿子竟“里通外国”,立即跳起来骂道:“妈拉巴子,老子革命一辈子,家里却出了个叛徒羔子!” </p><p class="ql-block"> 不久,他父亲铁青着脸将他领回家。</p><p class="ql-block"> 当贺来军再次回到学校不久,即发现他患有癫痫病。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他写信向香港某音乐公司买唱片有直接关系,但肯定的一点是,他患癫痫病是在向香港某音乐公司写信事件之后。他还到我的宿舍来,但都是心事重重,沉默不语,不再唱歌,也不再向我讨教问题,我和他说话,也是答非所问,只坐一会儿,就懒洋洋离开,神不守舍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他终于开口:“老师,我还能考学吗?”我说:“怎么不能呢?你的病才发现,很容易治愈的,不影响你升学!”他目光游移到门外高高的胡杨树梢,幽幽地说:“我不是说这……老师,你不知道……”他没告诉我所不知道的那些事,站起来,又晃晃悠悠走了。</p><p class="ql-block"> 贺来军经此变故,加之断断续续到乌鲁木齐看病及内地看病,他虽然参加了高考,但成绩不理想。</p><p class="ql-block"> 84年暑假期间,我回到了泰安,离开了塔里木,从此与贺来军失去了联系。但这么多年来,贺来军那挺拔昂扬、一脸阳光、爱唱爱笑的活泼的贺来军与躺在学生宿舍简易木板床上脸色灰白、目光散乱、气若游丝的贺来军,还时时在我脑海里交替重叠出现——贺来军,我的学生,你现在康复了吗?你现在过得好吗?</p><p class="ql-block"> 2019年8月份我到新疆旧地重游,由于时间紧,没有打听到贺来军具体的消息,只是听说他的病得到控制,不再唱歌,就在他父亲的连队当了团场工人。后来香港回归,賀来军的政治问题云消雾散,再后来好像成为了兵团连指导员……</p><p class="ql-block"> 谢天谢地,惟愿我的学生賀来军健健康康,一切顺利!</p><p class="ql-block"> (《西行散记》之二十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