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后一步的勇敢｜散文

👦文华

《向后一步的勇敢》

友人说自己是个胆小的人。

说这话时，我们正走在城郊的山路上。他突然停下脚步，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谷出神。“我从小就是个胆小的人。”声音很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第一个故事关于桥。

故乡后山有座独木桥，青岗木的，架在峭壁之间。桥下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雨季时终日弥漫着白雾。

那个夏日的蝉鸣格外黏稠。几个少年光着膀子站在桥头，不知谁先喊出：“谁敢过去，谁就是英雄！”

轮到友人时，他蹲下身，仔细端详桥面。木头被岁月磨得发亮，纹路里还嵌着前几天的雨水。他伸手轻触，指尖传来沁人的凉意。忽然想起母亲的话：“那桥啊，比你爷爷的年纪还大。”

“我不敢。”声音轻如落叶。

嘲笑声如山风掠过。最高大的那个孩子拍拍胸脯：“看我的！”行至桥中央，木头突然发出断裂的脆响。多年后，友人仍记得雾气如何吞没那个下坠的身影，山风如何将最后的呼救撕成碎片。

他说，从此常在梦里听见蝉鸣，一声接一声，无休无止。

第二个故事关于选择。

大学时的酒吧，灯光昏黄如旧照片。有人从口袋里掏出几粒药丸，彩色的，在昏暗中闪着诡异的光。“来点刺激的，保证让你看见天堂。”

瓷盘在众人手中传递，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看见同学们的眼神渐渐迷离，嘴角挂着陌生的笑。轮到他时，他盯着那粒粉色药丸，忽然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喂他的退烧药也是这个颜色。

“不了。”他推开瓷盘。

嘘声四起。有人拍着他肩膀：“别这么扫兴。”他只是摇头。后来听说，最先尝试的同学住进了精神病院，另一个因贩毒被判了十五年。每次路过那家酒吧，他都不自觉加快脚步，仿佛那些彩色的药丸仍在身后追逐。

第三个故事关于坚守。

他办公室有个棕色木抽屉，和所有同事的一样。不同的是，别人的总是塞得满满当当，他的却除了几本工作笔记，几乎空空如也。

逢年过节，各种颜色的信封像秋叶般落在办公桌上。他总是轻轻推回，动作轻柔却坚定。妻子埋怨：“别人都收，怎么就你特殊？”

他沉默以对，想起小时候，母亲总把别人送的点心原封退回。“人穷，不能志短。”母亲说这话时，正在灶台前生火，火光在她脸上明灭闪烁。

去年秋天，隔壁办公室的老王被带走了。听说从他抽屉里搜出的信封，铺满了整张办公桌。

说完这些，友人长长舒了口气。夕阳正好，给远山镀上金边。

“你知道吗，”他说，“胆小的人，活得累，但睡得踏实。”

暮色渐浓，我们沿来路返回。友人的脚步很轻，却很稳——每一步都要踩实了，才肯迈出下一步。

走到山脚，他忽然回首。山谷里雾气正缓缓升起，白茫茫的，与多年前那天一般无二。

这让我想起鲍威尔将军的话：勇敢有两种，一是迎战不该畏惧的，二是敬畏必须畏惧的。我的朋友啊，你这一生都在修习后一种勇敢。当世界都在怂恿纵身一跃时，你始终明白，真正的勇气有时恰是那声克制的“不敢”，是能在万众喧哗中听见良知微光的能力。

我忽然明白：世人总赞美向前冲的勇气，却忽略了后退需要更大的力量。那些看似怯懦的“不敢”，实则是穿越了诱惑的迷雾后，对生命最深的敬畏。友人不是胆小，他只是早早听懂了内心良知的声音——那声音告诉他，有些路看似捷径，实则通往深渊；有些礼物看似甜美，实则暗藏代价。

真正的勇敢，是在众声喧哗中依然能听见这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并在每一个抉择的关口，有向后一步的清醒与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