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作者:越玉柱</p> <p class="ql-block"> 在内蒙古河套平原广袤无垠的西北部,大地铺展如一幅辽阔的绿绸,沙罗圈村便静静镶嵌其中——它似一块被时光轻藏的璞玉,未曾沾染过多人工雕琢的痕迹,泥土的芬芳与草木的清香在村落四周萦绕,连风掠过都带着几分未被惊扰的自然意趣。而被当地人称作“塞上母亲河”的杨家河,正携着岁月沉淀的温柔与沧桑,从村子东侧缓缓淌过。河水不疾不徐,自南向北蜿蜒,水波映着岸边的芦苇与天空的云影,流淌间仿佛在低声诉说着这片土地上世代相传的故事,也滋养着沙罗圈村世世代代的烟火。</p><p class="ql-block"> 沙罗圈村由三个“圪旦”(河套方言中对土丘村落的称呼)组成,分别是贺明章圪旦、樊三圪旦与卢家圪旦。每个圪旦里,都错落分布着三四十户人家,他们守着一方水土,日子过得像杨家河的流水般朴实,晨起听河声、暮归伴炊烟,在平凡时光里勾勒出村落独有的生活模样。</p><p class="ql-block"> 我家那座土坯房,安静地坐落在贺明章圪旦的最北边,像是一位沉默的守望者。房后,是连绵起伏的沙丘,它们像是大地的波浪,被岁月定格。再往后,是生产大队的树林地,那片绿色的海洋,藏着鸟儿的欢歌和我们童年的幻想。树林地后面,是一湾海子,那是当年杨家河决口留下的印记,水面波光粼粼,倒映着天空的湛蓝和云朵的洁白。由于经年累月的风沙侵蚀,我家房子的后墙被沙覆埋了大半截,露在外面的墙壁,也像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裂开了一道道缝隙,仿佛在无声地讲述着过去的艰辛。后来,房后的沙丘像是被大自然的手轻轻挪走,挪腾出一块空地。生产队在空地上盖起了两间低矮的土坯房,这里,便成了社员们开会时的严肃之地,也是冬闲时唱歌演剧的欢乐聚乐场所。六十年代末,教育的火种在这里点燃,兴办学校,“聚乐部”摇身一变,成了沙罗圈小学的教室。教室里没有精致的桌椅,用土坯垒起的台子便是课桌,小板凳也是村民们从家里带来的;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老师就在这简陋的教室里,教孩子们识汉字、学算术,朗朗的读书声第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响。再后来,沙罗圈村改名为三道桥公社永顺大队,三个圪旦变成了三个生产小队,沙罗圈小学也更名为永顺小学,名字的变迁,见证着时代的发展。</p><p class="ql-block"> 在我六七岁的时候,那所小学就像是一个充满魔力的神秘世界,吸引着我。我常常像一只敏捷的小猴子,爬上房顶,静静地听着学生们朗朗的念书声和欢快的唱歌声,看着他们下课了在空地上像小鹿一样奔跑戏耍。有时,我还会像个小特务一样,悄悄溜到教室门窗下,用舌尖轻轻舔破窗纸,睁大眼睛往里窥视,好奇地张望着里面的一切。顽皮的我,也会搞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恶作剧,好几次,趁老师和学生不注意,我就像个捣蛋鬼一样把粪便扔进教室里,然后撒腿就跑,逃之夭夭。有一回,老师正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讲课,我突然飞起一脚将教室门踹开,那巨大的声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我慌了神,慌忙逃窜之时,一头扎进了从外面回来的一位女教师的怀里,被她逮了个正着。这位女教师,大约十八九岁,姓冯,她的脸红扑扑的,像是熟透的苹果,一双小辫挂在前胸悠晃着,辫梢扎着粉色小蝴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仿佛也在诉说着青春的活力。她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严厉地训斥我,当我用顽童狡黠的目光瞟她时,竟发现她眯缝着眼,嘴角上扬,是笑着的,她还用手轻轻抚摸我的头,那温柔的触感,至今仍留在我的记忆深处。“几岁了?”她蹲下身,看着我的脸,手轻轻捏一下我的耳朵,声音轻柔地问道,“想不想念书?我明天跟你父亲说一声,你来上学哇。”我眼睛一亮,兴奋地说我七岁了,想念书,现在就想念。于是,我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鸟,从她怀里挣脱出来,飞跑回家,翻箱倒柜找出祖母用破碎布头给我缝好的花书包,又偷了父亲给生产队出板报用的几根彩粉笔放到里面,然后一溜烟回到学校,那颗渴望知识的心,在那一刻被彻底点燃。</p><p class="ql-block"> 永顺小学,虽然规模不大,却承载着我们的梦想。学校里一共两名教师,一位是教高年级的任长精老师,四十多岁,总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讲课时声音洪亮得能传到教室外的田埂上。一位就是教我们的女老师冯紫兰。我念的是复式班,三十多个小孩分成两个年级,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教室低矮又昏暗,白天也得借着从窗缝里钻进来的光才能看清课本——那时教室的门窗没有玻璃,全是用废旧报纸一层一层糊起来的,我们总爱在课下指着报纸上的字猜来猜去。冬天有时刮起突如其来的阵风,“哗啦”一声,窗上的报纸就会被吹破个口子,冷风裹着田地里的麦秸秆飕飕往教室里窜,冻得我们缩着脖子不停搓手、跺脚。</p><p class="ql-block"> 教室里没有课桌,我们坐着、趴着的,全是用土坯砌成的“泥台台”。土桌子面被我们的胳膊肘磨得有些光滑,边缘还沾着星星点点的泥土,上课时不小心把铅笔掉在地上,滚到土凳子底下,捡起来时笔尖准会裹上一层细土。年轻的冯老师总扎着清爽的马尾,碎花衬衫的衣角偶尔会蹭到土台边缘的浮尘,她就站在这两排“泥台台”中间,像株永远鲜活的向日葵。先给一年级的我们讲课,教我们认汉字、数算术时,会把难写的字拆成简单的笔画,用指尖轻轻点着黑板慢念;讲完后俯身给我们圈出抄写重点,又马不停蹄走到二年级那边,拿起粉笔转身时,衣角会轻轻扫“泥台台”,声音软和却格外清楚。那时还没有拼音,我们认汉字全靠冯老师一个字一个字地带读,她念得慢,会特意把声调拖得稍长些,我们跟着念时,她还会笑着点头,眼神亮得像窗外难得放晴的天。</p><p class="ql-block"> 我念书时,就像一颗充满灵性的种子,在知识的土壤里努力发芽。我心灵手巧,能把老师教的字用高粱杆按笔画编成字的图形,每当这时,老师和同学会投来赞许的目光,那目光,像是一束温暖的阳光,照亮了我小小的心。因为年龄小,我也常常让人操心,小便的时候总找冯老师解裤带,有时尿急,裤带解不开,干脆就尿到裤裆里。坐在泥凳上,将泥凳也泡烂了,泥尿满地流,搞得污秽不堪。我同桌是个叫王拉弟的脸圆圆的漂亮小女孩,她总是用手搡我,捂着鼻子躲开我,说骚气难闻死了,还哭着跟老师说不想和我坐了。而我却满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不羞不燥。我不怕老师,经常在课堂上调皮捣蛋,就像个小猴子一样坐不住。冯老师讲课时,我突然学狗“汪汪”叫,那逼真的叫声,让同学们哄堂大笑,她无奈地拧住我的耳朵将我拉到黑板旁的泥台上罚站。可她一转身,我便像个调皮鬼一样向她做个鬼脸,嗖的蹿下泥台又回到座位,然后又学鸡啼“咕咕鸣”,再次惹得学生们哄堂大笑。一节课如此反复几次,教学活动很难正常进行下去。有一回上课,我听到“嗡嗡”的声音,由远而近。“啊,飞机!”我从座位上一蹦老高,大声喊,“来飞机啦,看飞机啦!”人已蹿到门口。冯老师大声呵斥,脸涨得通红,跑到门口拦阻。我拉开架势,一头将她撞倒在地,人箭一般射到了外面。别的同学也纷纷跟了出来看飞机。飞机渐飞渐远,消失在遥远的天际。我回到教室,见冯老师正坐在讲台上呜呜咽咽哭鼻子,辫梢的粉蝴蝶也一个劲颤抖着,那一刻,我心里竟有了一丝愧疚。</p><p class="ql-block"> 我念小学时,正值“文革”,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是唱语录歌、跳忠字舞的时代。我们在学校学的是毛主席语录、“最高指示”,回到家还得跟上大人背“老三篇”。放学后,按照老师布置的作业:我们戴上红袖章,三五成群到路口、田间地头拦人。凡是被拦住的人必须背诵几则主席语录,否则休想走了。晚上,高年级的学生爬上房顶,拿着大喇叭一回回播诵“老三篇”、“最新指示”。我们小点的学生排着队,走家串户去背毛主席语录。我们背完,还要求主家背。有一回我们到一吕姓的老婆儿家背语录,我先背道:“毛主席说:我们也要造人造卫星。”翠娥接着背:“抓革命,促生产。”宝莲背:“阶级斗争,一抓就灵!”锁锁的嗓门最大:“毛主席说,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我们依次背完,轮到主家吕老婆儿背了,只见这老人家盘坐炕上摇头晃脑、颤悠悠道:“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好好学习,天天上炕!”哈哈哈,把我们笑得弯了腰,肚子疼,那欢乐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p><p class="ql-block"> 念五年级时,全国掀起了学黄帅的热潮。黄帅也是个五年级学生,据说有一次考地理,老师出了一道题,问:从北京到广州走哪条铁路最近?黄帅答不出,在试卷上写了一首小诗:条条铁路通广州,老师何必硬强求?拐弯抹角不算远,出题不难学生愁。学校号召大家学黄帅,写大字报,做“头上长角、身上长刺”的小闯将。记得学校第一张大字报是我们班一名叫苏礼蛋的同学写的,原因是上体育课时他捣蛋,被姓何的体育老师踢了一脚,他忿忿不平就给老师贴出一张大字报:“何老帅(把“师”写成了“帅”),你为什么打我?我要造你的反!”何老师看了,吓得要命,赶忙也附了一张大字报:“向造反小将学习,向革命小将致敬!”一时间大字报劈头盖脸飞来,花红柳绿的将学校的一面墙壁贴得满满的,那场景,仿佛是一场特殊的“文化盛宴”。</p><p class="ql-block"> 岁月如歌,时光总在不经意间匆匆滑过。一晃数十载,过往诸多人事皆随流年淡去,唯有在永顺小学上学的那些趣事,仍如串在记忆绳上的璀璨珍珠,鲜活如初。只需指尖轻轻一碰,便能瞬间将我拉回那天真烂漫的少儿时代,重温那段满是欢笑的无忧时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