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残荷之残缺之美</p><p class="ql-block">晨雾还未褪尽时,荷塘便浸在一片朦胧的乳白里。荷梗是墨色的,像古砚中洇开的线条,有的直挺挺刺向天际,顶端还缀着半片卷边的残叶,像美人褪去华裳后留下的一截素绢;有的斜斜倚着水面,梗身覆着淡褐的锈斑,却仍透着股倔强的骨相,仿佛昨夜还在风里舞过,此刻只是暂歇。水面浮着的残叶更妙,有的只剩三两片破碎的叶缘,像被时光咬过的绢帕,褐黄里还藏着星点墨绿,是夏末未褪尽的余温;有的叶心凹着一汪水,晨光落进去,便成了盛着碎金的琉璃盏,风一吹,金箔便顺着叶的褶皱往下淌,在水面敲出细碎的光。</p><p class="ql-block">忽然有风来,不是盛夏那种热烈的风,是带着凉意的、温柔的风,像怕碰疼了残荷似的,只轻轻吻过焦褐的叶边。荷梗便跟着晃,不是慌乱的晃,是慢镜头里的晃,梗身的锈斑在风里明明灭灭,倒像老画里晕开的赭石。有一片残叶被风掀起半边,露出叶背细密的脉络,像老人手上凸起的青筋,却一点不显得苍老,反而透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你看那脉络间还沾着去年的莲瓣碎屑,是粉白的,像遗落在时光里的星子,风再大些,碎屑便往下落,飘到水面时,竟惊起一尾银鱼,鱼影掠过残荷的影子,像墨画里突然活过来的一笔。</p><p class="ql-block">没过多久,雨就来了。不是倾盆的雨,是细丝般的雨,织着秋的软。雨丝落在荷梗上,先凝成一颗透明的珠,珠儿顺着梗身的褶皱往下滑,滑过锈斑时,竟把赭黄染成了浅金,像给古铜器镀了层光。雨打在残叶上更有意思,有的叶边已经卷成筒,雨丝落进去,便发出“沙沙”的响,不是杂乱的响,是像蚕吃桑叶似的、细细的响,听着心里就软;有的残叶破了个洞,雨丝从洞里漏下去,落在水面,便溅起一圈圈小涟漪,涟漪撞着旁边的荷梗,又弹回来,把残荷的影子揉成了碎玉。最妙的是莲蓬,大多已经枯黑了,外壳裂着缝,露出里面褐红的莲子,雨丝落在莲蓬上,顺着裂缝往里渗,像给干渴的生命递了杯清茶,你仿佛能看见莲子在壳里轻轻动了动,是在酝酿下一个春天的梦吗?</p><p class="ql-block">雨停的时候,阳光就透下来了。透过残叶的破洞,阳光在水面织出一张金网,网住了飘在水里的残叶碎片,像把散落的时光都收在了一起。有几只蜻蜓停在荷梗上,不是盛夏那种鲜艳的红蜻蜓,是灰褐的、翅膀薄得像纱的蜻蜓,它们停在梗顶,把荷梗压得再弯一些,却一点不显得沉重,反而像残荷举起的小灯笼,风一吹,灯笼便晃,翅膀的纱便透着光,把荷梗的墨色衬得更浓了。水下的游鱼也多了起来,围着残荷的根须转,根须是褐黑的,像老人的胡须,鱼嘴碰着根须时,根须便轻轻摆,水面便泛起细碎的波纹,波纹里映着残荷的影子,影子里又映着天空的蓝,蓝得像块洗过的绸缎,把残荷的残缺都裹上了温柔。</p><p class="ql-block">暮色降临时,荷塘又静了下来。残荷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铺在水面上,像一幅没画完的水墨画。荷梗的墨色融在暮色里,只剩淡淡的轮廓,却仍能看出挺直的姿态;残叶的褐黄被夕阳染成了橘红,像给破碎的绢帕镶了道金边;莲蓬的黑影立在水面,像一个个小小的墨点,却透着股沉甸甸的分量——那是藏着莲子的分量,是藏着整个夏天的分量。偶尔有晚风吹过,残叶便轻轻碰在一起,发出“嗒嗒”的响,像老朋友在低声说话,说夏天的莲香,说秋天的凉意,说残缺里藏着的、比圆满更动人的美。</p><p class="ql-block">你看这残荷,没有盛夏的亭亭玉立,没有粉荷的娇艳欲滴,可它有墨色的骨,有褐黄的韵,有破碎里透着的通透,有枯萎里藏着的生机。它像一位走过岁月的老者,把三季的繁华都凝作了一身的沉静,每一道锈斑都是故事,每一道裂痕都是诗行。它的美,不是一眼惊艳的美,是要你静下心来,听它与风的对话,看它与雨的缠绵,品它在时光里沉淀的温柔——那是残缺的美,是不完美的美,是比圆满更有力量、更能住进人心的美。就像夜空中缺了角的月亮,就像古瓷上裂了纹的青花,因为有了残缺,才多了份让人牵念的、独一无二的韵致。</p><p class="ql-block">暮色越来越浓,残荷的影子渐渐与夜色融在一起,可你知道,它没有消失,它只是把自己藏进了时光里,等着下一场雨,下一阵风,等着有人来读懂它残缺里的美——那是生命最本真的美,是岁月最温柔的馈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