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漫笔

王洪武

风掠过树梢，恰似指尖翻过一页日历，悄无声息间，季节已踱至深秋。

天空的云朵被揉碎，随意抛洒在清澄水面，与水中倒影缠缠叠叠，分不清哪是云影哪是波光。风过处，水面漾起细碎涟漪，带着草木的清润气息漫过来。我立在岸边凝望，望着望着忽然觉出这细碎云絮的深意——原是被时光揉散的回忆，那些以为早已遗忘的人事，总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借着水光重新聚拢，清晰如昨。

田埂上的稻穗褪去了青涩，沉甸甸地弯着腰，向滋养它的泥土躬身致谢。饱满的颗粒里，封存着一整个夏与秋的阳光雨露，轻轻捻一粒搓开谷壳含在口中，自然的清甜在舌尖漫开。向阳坡的野菊开得正盛，细碎花瓣攒成一团团，风过处轻轻摇曳，在寂静山野间闪着簇簇透明星光，不事张扬，却自有一种摄人的魅力。坡边的酸枣枝上，挂着几颗红透的小果，果皮皱巴巴的，摘一颗咬开，酸中带甜的滋味瞬间唤醒味蕾，那是深秋独有的质朴回甘，像岁月沉淀后才肯显露的温柔。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跟着爷爷在河边摘酸枣，他粗糙的手掌替我擦掉果皮的尘土，那酸甜里藏着的暖意，竟与此刻这般重合。目光掠过稻田与草黄，忽然感到——人生不必执着于圆满，盛衰得失，本就是时光的本来模样。

枝头的柿子最是惹眼，像一串串熟透的蜜蜡，裹着温润光晕坠在疏枝间，即便叶尽枝疏，依旧热烈鲜活，为萧瑟的深秋添了几分暖意。山岗上的枫叶最是多情，借秋风点燃了自己，一片火红映着湛蓝晴空，静静燃烧却不喧嚣。就连平日里寻常的阳光，也添了几分醇厚，将整个世界浸在微醺的光晕里，暖融融的，驱散了几分凉意。我抬手接住一缕，指尖的温度竟让人心头发软，想起小时候母亲晒在绳子上的棉被——那些裹着阳光味道的暖意，原是刻在心底的安心。

我踩着落叶铺就的小径缓步前行，脚下叶片发出“噗呲、噗呲”的碎响，干燥的叶子摩挲着鞋底，带着草木独有的温柔触感。一声一声，像是踩碎了易逝的旧梦。抬头望去，大雁排着整齐的“人”字，在天幕留下一笔笔诗行，缓缓向南方写去。目光追着雁群掠过天际，这诗行仿佛一封绵长的信，我将一桩心事托付，寄往遥远的地方：有些惦念从不必时时挂在嘴边，却会跟着深秋的风，扎根在岁月深处。

深秋总带着几分思念的底色，风一吹，回忆便跟着翻涌。远去的背影、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没能抵达的远方，都在这微凉风里渐渐清晰。它把缱绻藏在拂面的秋风中，把惆怅悄悄种在心底，却又会在某个晴好午后，用一缕温煦的阳光，轻轻抚平眉间褶皱，让人在怅然中生出暖意。我坐在银杏树下，任叶片一片片落在肩头。

正当我沉浸在深秋的思绪时，一位多年的好友不期而遇，我起身相迎，与他并肩前行。马路边的金黄银杏叶铺了满地，踩上去软软的，如一层厚厚的绒毯。我笑着与他闲谈：“前日去沂山赏红叶，山涧溪流依旧清澈，枫叶红得似火，小溪映着清朗天空与两岸的火红，一动一静像在画中游。”他颔首回应：“我前些日回了老家，景致依旧很美。清晨村子和田野都笼着晨雾；傍晚霞光染红了远山和大地，家家屋檐上都像镀了金边，鸡鸣犬吠间，处处透着静谧。”言谈间，我弯腰拾起一片完整的银杏叶，叶脉清晰如岁月的纹路，指尖触到叶片微糙的肌理，轻声说：“回去夹在书页里，把你家乡的美一并藏起，悄悄留存。”

我们一起望着落叶出神。一片，又一片，打着旋儿安然飘落，覆在昨日的落叶上，像是归于一种柔软的安眠。它们曾在枝头沐浴阳光、承接雨露，如今以最从容的姿态告别，化作泥土的养分。我们不再说话，却仿佛听见了时光最深沉的絮语——“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根”，那飘零并非终结，而是另一种守护，静静地融入泥土，去呵护来年新绿的梦。那些走过的路、遇见的人，此刻都化作了掌心这缕秋阳的温度，和暖地沉淀在记忆里，敦厚，且绵长。原来深秋最珍贵的馈赠，从不是枝头的绚烂，而是藏在风里、果里、回忆里的——岁月温良，故人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