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男子”之点滴

Cjl1949

“ 美男子”之点滴 高中毕业后42年，我们在潍坊举行了一次较大规模的师生聚会。 毕业后因忙于生计，大部分同学互相之间都没了音信。为了召集尽量多的同学参加，聚会前我们用知道的电话和大家一一取得了联系。没有电话信息或有电话但不想参加的就要登门邀请。 我们去过昌邑，去过大牟家，去过东观音堂……这些都是接到电话不愿意参加的人。我们开车去邀请后才同意参加的。 本文要说的这个同学家住高密西乡，离高密城四五十里路。因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我找过好几个人，费了很多周折才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有一天，我和他打通了电话。 “这是XXX家吗？”我说。 “是。”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 “我是XXX。”我先自报家门。 “你是哪里啊？”他问道。 “我是您同学。”我说。 “小学的还是中学的？”他还没弄明白我是谁。 “我是您高中的同学。”我又说。 “你待咋？”那头问。 42年没有联系的同学听到有同学联系他，没丝毫的惊喜。只是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你待咋”。 “咋”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就是“干什么”的意思。 “你在哪里？”我想问问他如今住在什么地方。因这些年原先住在乡下，居家没换地方的同学很少。 “我在家里。”对方答道。 “你在哪个家里？”我还是想问他住在什么地方。 “我在自己家里。”他说。 “我知道你在自己家里，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里。”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点明了要问的意思。 “单家屋子。”他终于说出了他现在住的地方。 我放下电话，不想说找他办什么事了，怕在电话里说不明白。 再一个主要是42年没见面了，从心里真想见见他。 　　第二天下午，我和一个多次陪我下乡联系人的同学去了他家。找到他的家，见面我们先各自报上了姓名。他叫媳妇冲上茶水。 茶盘里四个茶碗只有一个带把的，其余三个把都磕没了。那三个没把的其中两个碗沿上有切口，有个有切口的还有道纹，纹快到碗底了，那纹快到碗底的茶碗看样子一直还用着，那道纹从碗外面能看到茶渍。 我把那个有把的茶碗倒上茶水递给同去的同学。然后找了个没把没切口没纹的茶碗，自己把茶水倒上。 茉莉花茶，很香，茶水很浓。 我们和他说明了来意，又拉了一些毕业后的情况。 他毕业后干了几年农活就当了民办教师，后转为公办教师，退休前找人从单家屋子要了块地皮盖了四间屋。退休后就从西乡搬到这里住了。 “在家干什么？”我问他。 “喝酒，耍。”他只说喝酒，没说喝茶。从他那四个茶碗三个磕得没把的样子，不能不恋茶。 怎么“耍〞法也没说。看来还像在学校里那样，象棋、扑克、体育活动都不爱好。 “能喝多少？”我又闲问了一句。 “一天两次，中午晚上，每次七八两。” “厉害！”我挺佩服他的酒量。可也担心他这个喝法。我看到他端茶碗的手有点抖，目光有点呆滞，说话也太简练。 拉起过去班里的同学。他忽然冒出了一句： “咱班里四大美男子，我是其中一个，还有XXX。” 除了说自己是美男子之外，他又说出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和同去的同学相视无语。我俩都不知道班里还有“四大美男子”之事。但这事又不能是假的，可能传得范围不广，我们不知道而已。 他说的另一个“美男子”，算不上美，只是皮肤很白。他也是，五官端正，皮肤白晳，白里透红，肤质细，一口白牙。他俩人个子都不高，很敦实。但说“美男子”有点过。其余两个是谁他没说，我们也没问。至今我们也不知道。“相皮”同学可能也算其中一个？ 　　去潍坊聚会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叫我挨个同学介绍给他。我问他认得谁，他说一个也不认得了。那时候我就想，应该是“一天两次，中午晚上，每次七八两”起了作用。 “美男子”老来记性和判断力有点差。但他年轻时的判断力却给我留下了他敢主持正义敢说话的深刻印象。 说说一中文革的事。 自从上演了电影《白毛女》那天晚上，一中的文革又“轰轰烈烈”了。全校的气氛明显地紧张起来，人与人见面时脸上都冷冰冰的，冷漠得很。各人心里怎么想的只有自己知道。什么知心话、关照话，玩笑话统统没了，连句见面的问候话都少见。 有一天晚上，我们默默地坐在教室里。忽然有个同学急火火地跑进来，兴冲冲地大声喊着： “北京来了七个人，他们说了，在北京‘黑五类’可以随便打，打死没有事！” 他又说:“那七个人捎来一幅对联，对联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联是‘基本如此’！你们出去看看吧，那七个人说得真过瘾！” 他一口一个“七个人”的意思就是暗示我们，从北京来的那些人就是聂元梓那七个人。因当时写那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的是聂元梓为首的七个人。 看他那兴奋劲，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吱声。 “肯定不是聂元梓那七个人”，当时我先是想到了这一点，只是没敢说一句话。但我想得更多的是“老子反动儿混蛋”那对联的下联。 　　校园里已经乱了套。 教导处门前围着一大堆人点起了烧书的火。很多人从东边阅览室里往外抱着书，抱到火堆前扔到地上。有人把毛主席著作挑出来，其余的一古脑儿撂进火堆。 那晚上到底烧了多少书，烧得什么书，恐怕谁也说不明白。 离烧书不远的语文组和理化组门前，站着的人更多，有很多白天还一点事也没有的老师已经在那里低头弯腰了。原来在北京那七个人的煽动下，只要是家庭出身不好的老师，那晚上基本都被“勒令”了。 那晚上，老师们都在校院里站着，等待着被学生们揪斗； 那晚上，只要有两个学生一起喊一声“勒令”，被“勒令”的老师就得乖乖地站到那些低头弯腰的人群里； 那晚上，有26个老师被“勒令”站到了低头弯腰的队伍里。 那晚上，还闹了一出当时不敢笑的笑话： “王敬华！”正站在院子里等待被“勒令”的王老师，突然听到有人喊他名字，答应都没来得及答应，就慌慌张张地小跑到了低头弯腰的那堆人群里。 “ 不是，不是，过来，过来，找你有个事。” 喊“王敬华”的人把王老师招呼过去。原来他们找王老师说点事，不是来“勒令王敬华”的。那晚上的气氛令王老师如惊弓之鸟，被别人一喊名字想都没想，本能地站了过去。 喊“王敬华”的人没笑，一本正经，暗自发笑，可能在心里； 旁边听到看到“喊王敬华”的人也没笑，一脸冷漠，暗自发笑，也可能在心里； 王老师由胆战心惊到庆幸，哭笑不得，苦笑只能在心里。 过后，大家拉起王老师的遭遇，有真心笑的；有苦笑的；有笑得辛酸的。 　　那晚上，闹腾到半夜。 回到宿舍的时候，“美男子”很不服那“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他一上宿舍楼就喊起来：照他们的说法，俺爹是中农，我是中农，俺儿是中农，俺孙子还是中农……子子孙孙不断，共产主义还能实现？！大家听了他发的牢骚，没人反对没人响应。他是中农出身，他敢说这样的话。 “美男子”说的这番话，“黑五类”出身的人觉得有道理，但没人敢站出来表示支持； “红五类”出身的人听了不舒服，但无理由站出来反对。所以只有任凭“美男子”大放厥词。 “大放厥词”这话是那个最支持那副对联的人说的。 自从那七个人来一中“煽革命风，点革命火”之后，一中群众斗群众的运动就更深入更扩大化了。 “黑五类”出身的同学都灰溜溜的，什么话也不敢说。因为北京来的那七个人说过：“‘黑五类’可以随便打，打死没有事”。 他们说的“黑五类”包括出身于“黑五类”家庭的子女。 在那种恐怖的形势下，“美男子”是高密一中唯一有胆识敢公开站出来反对反动的“血统论”对联的人。 　　为庆祝恩师80华诞的前一年。我打电话约过他。 “我找XXX。”我拿起电话。 “你是谁？〞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听声音是他媳妇。 我： “我是他同学。” 女人：“找他咋？” 我：“俺老师80大寿，想请他去为老师祝寿。” 女人：“他老了。” 我：“不要紧，我去车拉他。” “他没有了。”女人那头叭的一声扣了电话。 我忘了高密人说“老了”就是去世的说法了。她媳妇说他“老了”我以为说他年纪大了。 2017年年底，约他给老师祝寿时我才知道“美男子”病逝的信息。 那年，他69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