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茂墱上湾的黄昏

坚定似海

原创作者: 坚定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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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茂墱上湾的黄昏

作者: 坚定似海

想写一篇家乡的黄昏，这念头一起，耳朵里便仿佛真有了声响。不是这车马的喧嚣，不是这人语的嘈杂，是另一种声音，从极远极远的年代，透过七十一载的光阴，幽幽地传了过来。那是夏夜里的蛙鸣，一阵一阵的，从村口那方大水塘里升起，潮湿，饱满，带着水草的腥甜气；是黄昏时母亲站在门口，拖着长音唤儿吃饭的呼叫，那声音穿过窄窄的巷弄，被炊烟熏得暖烘烘的；是春日里老黄牛拖着犁铧，在田埂上缓缓行走时，颈下铃铛发出的沉闷的“叮咚”声，不紧不慢，应和着土地的呼吸。这些声音，混成了一股暗流，在这都市的寂静里，愈发清晰地鼓荡着我的耳膜。

我的心，便跟着这想象的声响，飞回去了，飞到了那个叫做黄茂墱上塆的地方。

我总记得村前的那条小路。路是土路，雨天一地烂泥，晴天便浮着一层细灰。路的两旁，长着些不知名的野草，狗尾巴草总是谦卑地垂着头，车前子则厚着脸皮，紧紧贴着地面。小路蜿蜒着，像一条灰白的带子，系着家家户户的门庭。沿着小路走，左手边是水田，一方一方的，镜子似的，倒映着天光云影。插秧的季节，田里尽是弯腰的人影，一片绿意在他们手下渐渐地蔓延开来，那景象，是活的，是有呼吸的。右手边，便是人家了。多是些青砖黑瓦的老屋，墙根下总生着厚厚的青苔，雨后就泛出一种墨绿的光。屋顶的瓦楞里，偶尔会探出几茎倔强的瓦松，在风里轻轻地摇。

而此刻，我最想念的，是那老屋堂屋里的光。那不是电灯的光，电灯的光是白的，硬的，刺人眼睛。那是油灯的光，一盏小小的、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黄昏时分，母亲划一根火柴，“嚓”的一声，一朵晕黄的火苗便跳跃起来，将整个屋子都填满了。那光是柔和的，温暖的，像一块融化了的琥珀。它照不全整个屋子，于是四角便留着些朦胧的暗影，反倒让人心安。祖父总是坐在灯影里，叼着他的旱烟袋，烟锅一明一灭，像一颗疲倦的星。那烟草的气味，辛辣而醇厚，和着屋子里年深日久的木头味、米缸里的米香，混成了一种独一无二的味道。这味道，便是“家”了。我如今在这窗明几净的楼房里，用着再亮不过的电灯，却总觉得四周空荡荡的，少了那点可以依偎的、活的暖意。

还有那口井。井在村子的水塘边，井的压水杆被湾里的人打水时磨得光溜溜的，像老人的皱纹。夏天的井水是沁凉的，打上来，装在白瓷碗里，碗壁上立刻凝起一层细密的水珠；冬天的井水却反常地温润，冒着丝丝的白气。每日清晨和傍晚，井边是最热闹的，担着水桶的男人们，提着木盆的女人们，说笑着，打闹着，是村子里最寻常的，水花溅在青石板上，印出深色的痕，那也村子里最动听的晨曲与晚歌。

还有凤凰墱上那棵老槐树。它的皮皴裂得像老祖父的手背，粗粝，却让人感到莫名的踏实。夏天，它撑开一潭墨绿的清凉，知了在枝叶间声嘶力竭地唱着古老的调子。我们这群光着脚丫的泥猴，就围着它追逐打闹，或是仰着头，看阳光如何被繁密的叶子剪得粉碎，金子般洒落一地。树荫下，总有歇脚的叔伯，叼着烟杆，说着年成与雨水；总有纳鞋底的婶娘，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伴着针线在空气中“嘶啦”的穿梭声。那棵树，是塆子的魂，是所有人的根。它看过一代代人的出生，也目送过一代代人的远行。如今，它是否还在？树下的那些人声、光影，怕是早已散得无声无息了罢。

这些零零碎碎的影子，拼凑起来，便是我那回不去的故乡了。人说，故乡是根。于我这般年纪的人，这根，怕是早已不在那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下了。那片土地，想来也早已变了模样。如今那条土路已铺成了水泥，老屋也翻新成了小楼，那口井，怕是早已废弃不用了。我的根，不在那里了。它在哪里呢？它就在这些记忆里，在这些声音、这些气味、这些光影里。它成了我身体里流动的一种情绪，一种在黄昏时分便会悄然袭来的、软软的酸痛。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城里的灯火，已然连成一片辉煌的海洋，璀璨，然而没有温度。那一扇扇亮着的窗户后面，藏着多少和我一样，将故乡背在行囊里，走了一生的人呢？

今夜，我的梦，大约会染上城南村泥土的颜色，会响起黄茂墱上塆那口老井的叮咚。那便是我这古稀游子的心声，所能拥有的，就是最奢侈的归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