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玖归零》

南来信儿

《九九归零》

第一章：选拔

一九八三年深秋，邹宗良接到乡党委通知时，正在田埂上帮村民调解灌溉纠纷。汗水顺着他黝黑的额头滑落，藏蓝色的确良衬衫后背湿透了一大片。

"邹干事，王书记让你马上去党委办公室！"通讯员小张气喘吁吁地跑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

邹宗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心里咯噔一下。作为乡政府最年轻的办事员，被书记紧急召见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上个月农机站的老刘被叫去谈话，第二天就被调去了更偏远的公社。

乡政府大院里的梧桐树飘落着枯叶，邹宗良踩着沙沙作响的落叶走向那排红砖平房。党委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他整了整衣领，轻轻叩了三下。

"进来！"

王书记坐在藤椅上，面前摊开着一份文件。他五十出头，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中山装的风纪扣严严实实地扣到最上面一颗。

"宗良啊，坐。"王书记摘下老花镜，指了指对面的木凳，"知道为什么叫你来吗？"

邹宗良的掌心沁出了汗，木凳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请书记指示。"

"乡党委研究决定，"王书记的声音突然严肃起来，"调你去毛纺厂当厂长。"

"我？"邹宗良猛地抬头，差点从凳子上滑下来。他去年才从县农校毕业，分配到乡里还不到两年，除了跟着老同志下乡蹲点，就是处理些家长里短的纠纷。

王书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这是厂里的材料。老厂长退休半年了，生产一直由副厂长马大强负责，结果上个月账上出现了三千块的亏空。"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一片叶子卡在了窗棂间，在秋风中簌簌发抖。

"可是书记，我完全不懂纺织......"

"谁生下来就懂？"王书记突然提高了声音，"现在改革开放了，中央提倡干部年轻化、知识化！你是全乡为数不多的中专生，组织上信任你！"

邹宗良接过档案袋，手指微微发抖。他想起上个月去县里开会时，看到百货公司橱窗里陈列的上海产羊毛衫，标价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工资。

"厂子在哪儿？"他轻声问。

"青龙庙前院。"王书记点了支烟，"解放前是座香火庙，五八年大跃进时改成了纺织社，现在有六七十号工人，主要生产粗纺毛线。"

第二天清晨，邹宗良骑着永久牌自行车来到青龙庙。褪色的朱漆大门上，"红星毛纺厂"的木牌已经开裂，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耳朵。推开吱呀作响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三间歪斜的厢房改成了车间，斑驳的墙面上还残留着"破四旧"时的标语，院子中央的古柏树下堆着发霉的羊毛原料。

"新厂长来啦！"一个系着围裙的胖女人在厨房门口高声喊道。很快，二十多个工人从各个角落聚拢过来，他们大多四五十岁，工作服上沾着各色毛絮。

副厂长马大强最后出现，他四十出头，方脸上嵌着一双精明的眼睛。"邹厂长是吧？"他伸出沾着机油的手，"我是马大强，管生产的。"

邹宗良注意到马大强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这在乡下可是稀罕物。工人们窃窃私语，有人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他磨白的袖口和褪色的解放鞋。

"带我去看看车间。"邹宗良说。

所谓的车间，不过是摆着十几台老式纺机的破屋子。木地板已经塌陷，走上去像踩在棉花上。梳毛机发出刺耳的噪音，空气中漂浮的毛絮让人呼吸困难。最年轻的挡车工小赵告诉他，这些机器还是五八年大炼钢铁时从上海淘汰下来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时，邹宗良的铝饭盒里只有半勺炒茄子和两个窝头。他看见马大强独自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

"马厂长，"邹宗良走过去坐下，"下午我想看看账本。"

马大强的筷子顿了一下："账本？会计老周请假了，钥匙在他那儿。"

"那生产报表呢？"

"都在我办公室锁着呢。"马大强扒了口饭，"邹厂长初来乍到，先熟悉熟悉情况再说嘛。"

那天晚上，邹宗良借住在庙里唯一一间还算完好的禅房。月光从破瓦间漏进来，他在煤油灯下翻看档案：厂子主要给县百货公司供应中低档毛线，去年利润只有八千块，还不及县里国营厂的一个零头。

第二天天没亮，邹宗良就起床去了原料堆。他抓起一把羊毛捻了捻，发现里面混着大量杂质。这时他听见厨房有动静，胖厨娘正在生火。

"大姐，咱们厂食堂一直是分两样菜吗？"

厨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马厂长说干部要保重身体......其实肉票都是厂里的，以前老厂长在时大家都吃一样的。"

一周后，邹宗良在职工大会上宣布了两件事：一是食堂取消干部小灶，二是设立质量奖，每生产一斤合格毛线奖励两分钱。马大强的脸色当场就变了。

"邹厂长，"散会后马大强拦住他，"羊毛原料就这个质量，工人们手再巧也纺不出上海货啊！"

"那就换原料。"邹宗良从包里掏出一团毛线，"这是我托同学从内蒙古捎来的纯羊毛，你让老师傅们试试。"

三个月后，厂里破天荒地给每个工人发了十块钱年终奖。但邹宗良知道，光靠县百货公司那点订单，厂子永远做不大。春节刚过，他就背着二十斤样品毛线坐上了去省城的长途车。

省百货公司采购科的门槛几乎被踏平。邹宗良在走廊里蹲了三天，终于见到了采购科长。这个梳着大背头的中年人随手捻了捻样品，嗤笑道："乡镇企业的东西也敢往这儿送？"

"您摸摸这手感，"邹宗良打开浸满汗水的衬衫，露出里面亲手织的毛衣，"这是我们用改良工艺做的，不比国营厂的差。"

科长瞥了眼毛衣上精致的提花："多少钱一斤？"

"比国营厂便宜三成。"

"便宜没好货。"科长转身要走。

邹宗良急忙拦住他："我们可以先供货后付款，不满意全额退款！"

也许是年轻人的倔强打动了对方，科长最终答应试订五百斤。这笔订单让厂里第一次出现了加班加点的情况。更让邹宗良惊喜的是，两个月后省百货公司主动追加了两千斤订单，还特意注明要"提花专用毛线"。

那年夏天，厂里的账上第一次有了五位数存款。在职工代表大会上，邹宗良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搬迁扩建。

"青龙庙地方太小，设备也老旧。"他指着自制的规划图，"乡车站对面有块空地，交通方便。我们可以建两跨新车间，引进几台电动纺纱机。"

马大强第一个反对："现在这样不是挺好？折腾什么！"

但老工人们这次站在了邹宗良这边。梳棉车间的李师傅站起来说："我十六岁就在这厂里，机器比我还老。邹厂长来了后，我闺女终于穿上了的确良衬衫，我支持搬迁！"

乡党委会上，王书记听完汇报，拍板定案："中央刚下发文件，要大力发展乡镇企业。宗良啊，就按你说的办！"

秋收过后，新厂房破土动工。邹宗良白天在工地监督进度，晚上回庙里和会计核对账目。他发现马大强经手的原料采购单有问题——同样的羊毛，价格比邻县高出两成。

"马厂长，"在一个飘雪的早晨，邹宗良把采购单摊在办公桌上，"能解释一下吗？"

马大强的脸由红转白，最后变得铁青："邹宗良！别以为有王书记撑腰就能为所欲为！这厂子没有我马大强，早就......"

"你被停职了。"邹宗良平静地说，"账目问题我会向乡纪委汇报。"

第二年春天，红星毛纺厂的新厂房正式投产。明亮宽敞的车间里，八台新式纺纱机整齐排列，来自县技校的二十名毕业生加入了工人队伍。搬迁仪式上，王书记亲自剪彩，县广播站还派了记者来采访。

但邹宗良注意到，老工人们和新工人们自然地分成了两拨。午餐时，李师傅那桌全是穿旧工作服的老职工，他们用搪瓷碗喝着散装白酒；而穿着崭新工装的年轻人聚在另一边，谈论着邓丽君的新歌。

更让他忧心的是，省城传来消息，国营纺织厂也开始生产提花毛线了，价格只比他们高5%。站在办公楼二层的窗前，邹宗良望着厂门口新竖起的旗杆，鲜红的国旗在春风中猎猎作响。他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创业

一九八四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邹宗良站在新厂区的空地上，脚下是刚冒出嫩芽的野草。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声，工人们正忙着搬运最后一批设备。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份已经翻皱的市场调查报告，纸页边缘沾满了汗渍。

"邹厂长，锅炉房地基打好了！"生产主任老周戴着安全帽跑来，脸上沾着水泥灰。

邹宗良点点头，目光扫过正在施工的工地。两跨钢结构厂房已经初具规模，比原来的庙前作坊气派多了。但他心里清楚，光有厂房不够，得找到真正的拳头产品。

一

三天后的清晨，邹宗良蹲在县百货公司的内衣柜台前，把各种品牌的内衣翻来覆去地看。售货员警惕地盯着这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直到他掏出工作证。

"同志，这些内衣都是哪里产的？"

"上海、广州的居多，咱们省城也有几家。"售货员态度缓和了些，"你要批发？"

邹宗良没回答，手指摩挲着一件纯棉背心的接缝处。针脚细密均匀，布料柔软透气，但价格标签让他眉头一跳——相当于普通工人小半月工资。

回厂的路上，邹宗良的自行车链条断了三次。每次蹲在尘土飞扬的路边修车时，他都在想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能生产物美价廉的内衣？乡办企业有劳动力成本优势，离产棉区又近...

"厂长！"会计小张气喘吁吁地拦住刚进厂门的邹宗良，"乡里来通知，要我们下周去参加广交会！"

邹宗良眼睛一亮。他连夜召集技术骨干开会，带着他们拆解了从百货公司买来的十几种内衣。凌晨三点，会议室里铺满布料样品和设计图纸，烟灰缸堆成了小山。

"我们要做就做全产业链。"邹宗良用红笔在纸上画了个大圈，"从棉纱到成衣，每个环节自己把控。"

财务科长倒吸冷气："这得追加多少投资？"

"先把样品做出来。"邹宗良抓起一件半成品，"就用这个去广交会碰运气。"

二

广州的湿热让北方来的邹宗良浑身起疹子。他穿着唯一一套西装，拎着塞满样品的旅行袋，在展馆间穿梭。第三天下午，一个港商在他的简易展台前停下脚步。

"邹先生，你这批货报价多少？"

邹宗良心跳加速，报出了比预估成本高20%的价格。港商拿起一件男式背心对着灯光检查，突然笑了："接缝处理比上海货还精细。"

签下第一笔外贸订单那晚，邹宗良在招待所厕所吐得昏天黑地。回到县城，他立刻着手扩建厂房。乡信用社主任看完订单合同，破例批了五十万贷款。

"记住，要用蒸汽定型。"邹宗良蹲在崭新的针织机旁，手把手教工人操作。他的中山装袖口已经磨出毛边，眼睛熬得通红。第一批合格品下线那天，全厂放了一挂五千响的鞭炮。

随着"红星牌"内衣在周边县市打开销路，问题也接踵而至。某个暴雨夜，邹宗良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仓库管理员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外："印染车间漏水，三百匹布全泡了！"

邹宗良冲进雨里，看到值班的副厂长正带人抢救布料。"停用老锅炉！"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明天就去订购新设备！"

这个决定让账面瞬间出现赤字。在乡党委会上，有人质疑他太过冒进。邹宗良掏出个算盘，当场演算新锅炉的能耗比："三个月就能收回成本。"算珠噼啪作响的声音镇住了所有人。

三

一九八七年元旦，邹宗良站在厂区最高处。昔日的空地现在布满厂房，烟囱冒着白烟，卡车在仓库前排成长龙。他手里捏着刚收到的电报：红星内衣获评省优产品。

"厂长，电视台记者来了！"办公室小李跑来报告。邹宗良下意识整理衣领，突然发现指甲缝里还沾着机油。他苦笑着把手插进口袋，迎向采访车。

镜头前的邹宗良结结巴巴，直到记者问起企业发展秘诀。"就像这件内衣。"他举起样品，"看起来简单，但每一针每一线都得实实在在。"

当晚的庆功宴上，乡党委书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邹啊，现在政策允许承包经营了。"这句话在邹宗良心里激起惊涛骇浪。回家路上，他在田埂上坐了很久，望着远处厂区的灯火。

妻子王秀兰等他到半夜，桌上饭菜热了又热。"真要承包？"她递来热毛巾，"那可是要背债的。"

邹宗良盯着墙上的全家福，三个孩子天真烂漫的笑脸让他胸口发紧。"机会就这一次。"他声音沙哑，"拼赢了，孩子们将来..."

四

转制手续办完那天，邹宗良在空荡荡的财务室坐到深夜。账本上触目惊心的数字让他胃部绞痛：银行贷款、设备尾款、拖欠的煤炭费...他摸出随身带的小本子，上面记着民间借贷的名单，月息最高到三分。

"爸，喝点粥吧。"大女儿邹丽轻轻推门进来。十八岁的姑娘已经能在车间独当一面了，此刻却像个孩子似的红了眼眶。

邹宗良突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合上账本。"去把弟弟妹妹叫来。"他声音异常温和，"咱们开个家庭会议。"

三个孩子围坐在旧办公桌旁，邹宗良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了棵大树。"这是咱们的厂子。"他指着树干，"根子扎得深，才能经得起风雨。"

小儿子邹明举手提问："为什么非要自己干？继续当乡办厂长不好吗？"

"因为..."邹宗良望向窗外的星空，"我想给你们留下点真正的东西。"

五

春节前夕，邹宗良带着全家去给老工人拜年。在退休的印染师傅老李家，他郑重其事地让儿子行拜师礼。"技术是企业的命根子。"他对着懵懂的儿子说，"这些老师傅脑子里装的，比书本金贵多了。"

开春后，邹宗良做出惊人之举：送十九岁的邹丽去省纺织学院进修。"女孩子也要接班。"他对反对的亲戚们说。送走女儿那天，他在火车站偷偷抹泪，转身就扎进了新厂区的建设工地。

随着企业规模扩大，邹宗良开始频繁出入政府大楼。某次为争取出口退税，他在外贸局走廊里从早等到晚，最后靠着帮值班人员修好了打字机才见到领导。回厂路上，司机问他为什么非要亲自跑这些事。

"每一分钱都是工人的血汗。"邹宗良望着车窗外闪过的麦田，"我得对得起他们叫我这声厂长。"

到八十年代末，红星集团已经拥有六家分厂，员工超千人。但邹宗良的办公桌始终摆在最嘈杂的生产车间旁边，他说这样才能第一时间听见机器异响。他的生活却愈发简朴，常年穿着厂里发的工装，唯一奢侈的是定期给工人们改善伙食。

某个加班夜，邹宗良巡查车间时发现老周在偷偷吃药。"老周！"他夺过药瓶，"心脏病还熬夜？"

"厂长，订单这么紧..."

"明天开始你只上白班。"邹宗良不由分说地把人拽出车间，却在转身时踉跄了一下。月光下，两个中年人互相搀扶着走向医务室，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很长。

六

一九九二年邓小平南巡讲话传来时，邹宗良正在为新厂区征地发愁。他连夜召集管理层学习讲话精神，第二天就带着规划图去了县里。

"邹厂长，你这步子迈得太大了吧？"主管副县长看着规划图上标注的百亩用地直摇头。

邹宗良不慌不忙地展开市场分析报告："现在年产值才两千万，三年后至少这个数。"他伸出五根手指，"但需要政策支持。"

谈判持续到深夜，最终以县政府提供土地优惠、企业保证三年内税收翻倍达成协议。签完字，邹宗良独自走到县政府大院的花坛边坐下，突然发现月季已经开了。他想起十年前那个蹲在百货公司柜台前的自己，恍如隔世。

扩建工程启动后，资金链再度绷紧。某个周末，邹宗良把儿女们叫到书房，桌上摊开着集团架构图。"从今天起，"他指着各个分厂的位置，"你们每人负责一块。"

小女儿邹静怯生生地问："要是搞砸了怎么办？"

"那就重来。"邹宗良的声音突然哽咽，"记住，厂里那一千多号人...都是你们的叔伯阿姨。"

孩子们离开后，王秀兰发现丈夫在偷偷翻阅相册。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邹宗良站在庙前老厂房门口，身后是六七十个笑容朴实的工人。

"老了。"他摩挲着照片感叹。

妻子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是时候让孩子们扛一扛了。"

邹宗良没有回答。窗外，新厂区的探照灯把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打桩机的轰鸣声持续到天明。



第三章：发展

窗外的梧桐叶飘落在邹宗良的办公桌上，他拾起那片金黄的叶子，在指间轻轻转动。秋天又来了，距离儿子大学毕业已经过去整整两年。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钢笔字迹力透纸背：

"父亲，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接受您的建议..."

邹宗良的嘴角微微上扬，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这封从省城师范大学寄来的信，他反复读了七遍。儿子邹明终于同意放弃教职，回到红星集团。他起身走向窗前，俯瞰厂区内整齐排列的厂房，烟囱里白烟袅袅，运输车辆川流不息。这片他亲手打造的江山，终于等来了继承人。

"邹总，王顾问到了。"秘书轻声提醒。

会客室里，戴着金丝眼镜的王志远正在翻阅报表。这位从上海请来的企业管理顾问，是邹宗良在省企业家协会认识的能人。

"王老师，好消息！我儿子答应回来了。"邹宗良难掩兴奋，亲自给客人斟茶，"您上次说的分拆方案，我想尽快实施。"

王志远推了推眼镜："邹总别急，组织架构调整牵一发而动全身。令郎什么专业背景？"

"中文系，文笔很好，在大学教写作。"邹宗良语气中带着骄傲，随即又皱眉，"就是对企业管理一窍不通。"

"文字功底是优势。"王志远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国际业务需要大量文书工作，可以先安排负责外贸函电和合同审核。年轻人学习能力强，边做边学。"

三天后，集团会议室坐满了中层以上干部。邹宗良宣布重大改组决定时，几位创业元老脸色明显阴沉下来。

"根据发展战略，红星集团将拆分为印染、服装、电力和国际四大公司。"邹宗良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老刘负责印染，老张管服装，电力公司由小王牵头。"

他故意停顿，环视众人："国际公司由我直接管理，副经理职位..."他看向坐在角落的儿子，"由邹明担任。"

会议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散会后，财务总监李大姐拉住邹宗良："老邹，你儿子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怎么管外贸？那些洋鬼子可精着呢！"

邹宗良拍拍她的肩："所以才要你们多帮衬。小明虽然没经验，但外语好，又肯学。"他压低声音，"国际公司我安排了小周当经理，她丈夫在海关，关系网深。"

十二月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拍打在玻璃上。国际公司办公室里，邹明盯着电脑屏幕上的英文邮件，额头渗出细密汗珠。美国客户对最新一批内衣样品提出十七项修改意见，最后还加了个刺眼的问句："你们真的做过外贸吗？"

"周经理，这个客户..."邹明转头求助，却发现经理办公室早已熄灯。墙上的时钟指向九点，整层楼只剩他一人。他抓起羽绒服冲进雪夜，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父亲住处。

邹宗良正在书房研究股份制改革资料，见儿子浑身是雪闯进来，立即起身："出什么事了？"

听完叙述，他反而笑了："就为这个？明天我让质检部老吴去你那儿蹲点一周。"他递给儿子热毛巾，"记住，管理者不是自己干活，是要会用人。"

春节前夕，国际公司迎来转机。邹明大学同学牵线，联系上德国一家衬衫品牌寻求代工。签约当天，邹宗良亲自坐镇，却在看到样品时皱起眉头。

"这领口做工..."他手指抚过衬衫领尖，"老外最讲究这个，差一毫米都不行。"

果然，三个月后，德方发来严厉投诉，五千件衬衫因领口不对称被全部退货。会议室里，周经理把责任推给生产部门，质检主管又怪罪面料供应商，众人吵作一团。

"安静！"邹明突然拍桌而起，声音惊得他自己都一愣，"我提议成立专项小组，我任组长。"他翻开笔记本，"第一，周经理负责与客户重新谈判；第二，吴主管带队驻厂监督生产；第三..."他看向父亲，"请总部调拨专项资金更新领口缝制设备。"

邹宗良微微颔首，眼中闪过赞许。会议结束后，他塞给儿子一张名片："杭州有个服装研究所，去找这位赵教授取取经。"

初夏的杭州闷热难当。赵教授的实验室里，邹明如饥似渴地记录着衬衫制作的七十二道工序要点。临走时，老教授送他一本英文原版《服装人体工程学》："你父亲说你想做高端成衣？先吃透这本书。"

回程火车上，邹明在颠簸中灵光乍现。他连夜起草《关于拓展西服产品线的建议书》，首次提出"以高校科研为依托，打造自主品牌"的战略构想。当他把这份满是修改痕迹的报告放在父亲办公桌上时，邹宗良正在接听市长电话。

"...

是的，我们今年利税预计突破三千万...

"挂掉电话，他快速浏览报告，突然用红笔在某段话下划了粗线："'与传统内衣业务切割'？你知不知道内衣占了集团六成营收？"

邹明喉结滚动："但利润率连年下滑，父亲。沃尔玛最新订单压价15%，我们是在用量补价。"

父子俩第一次激烈争执持续到深夜。最终邹宗良妥协："给你两年时间，西服生产线可以建，但内衣业务不能丢。"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企业转型就像开飞机换引擎，得保证一边转着一边换。"

2010年元旦，红星集团年度庆典上，邹宗良宣布邹明升任国际公司总经理。台下掌声雷动，镁光灯闪烁中，二十八岁的邹明第一次感受到权力带来的眩晕。他西装革履的装扮与一年前判若两人，致辞时已能娴熟地运用"蓝海战略""价值链重构"等术语。

"下面有请市领导为'出口创汇先进单位'授牌！"

主席台上，邹宗良看着儿子双手接过铜牌，恍惚间看到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领奖的场景。当晚家宴上，他破例喝了白酒："小明，股份制改革方案省里批下来了，国际公司作为试点先推。"他脸颊泛红，"知道为什么选你们公司吗？"

邹明给父亲斟茶："因为业绩增长最快？"

"因为年轻人多，阻力小。"邹宗良压低声音，"那些老家伙，给他们股份比要命还难。"

春去秋来，红星集团的广告牌矗立在了省城高速路口。邹宗良的办公室墙上新增了"省优秀企业家""市人大代表"等荣誉证书，书柜里摆满他与各级领导的合影。有次电视台采访，记者问他成功秘诀，他对着镜头侃侃而谈："企业家要有野心，就像爬山，登上一座峰顶就要瞄准更高的山。"

这话传到邹明耳中，他正为欧洲客户验厂忙得焦头烂额。新上任的质检经理跑来请示："邹总，B类瑕疵品按规定要销毁，但仓库说数量太大..."

"全部重检，达标才出货。"邹明头也不抬地签字，"告诉工人，每发现一个瑕疵奖励五元。"

当晚他去找父亲，却见集团副总老刘从办公室出来，脸色铁青。推门进去，邹宗良正在撕毁一份文件。

"怎么了？"

"老刘反对股份制，说要带团队出走。"邹宗良冷笑，"让他走！现在招大学生容易得很。"

邹明心头一紧："可印染厂核心技术都在他脑子里..."

"所以你要抓紧培养自己的人。"邹宗良转身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厂区，"记住，企业做大了就是战场，慈不掌兵。"

这句话在三个月后应验。德国客户突然取消百万美元订单，理由是"发现使用新疆棉"。紧急董事会上，邹明主张走法律程序，邹宗良却拍板："赔钱息事宁人，别因小失大。"

散会后，邹明追到停车场："父亲，我们没做错凭什么赔钱？这样以后谁都敢欺负我们！"

"你懂什么！"邹宗良罕见地发怒，"银行正在审批我们五个亿的扩建贷款！"他拉开车门又转身，"明天省工商联换届，我要是当选副主席，这些损失算什么？"

奔驰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邹明站在空荡荡的车库里，第一次感到彻骨寒意。手机震动，质检部发来报告：最新一批西服袖扣缝线强度不达标。他深吸一口气，拨通生产总监电话："全部返工，我马上到车间。"

雨越下越大。邹明冒雨跑向厂房时，没注意到办公楼顶新安装的"红星集团"霓虹灯牌在雨中闪烁，那猩红的光芒，正无声地浸染着整个工业园区。



第四章：逆路

1、上市与扩张

红星国际公司成功上市，成为“红星股份”，股价一路飙升。邹宗良站在交易所的大屏幕前，看着不断跳动的数字，嘴角微微上扬。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明儿，这一步走对了。”

邹明点点头，但心里却有些忐忑。上市意味着更大的责任，更严格的监管，以及更复杂的市场博弈。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记下了父亲的话。

上市后的资金迅速涌入，邹宗良父子开始谋划更大的版图。

2、进军房地产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但中国的房地产市场却逆势上扬。邹明在一次行业峰会上结识了几位地产大亨，他们谈论着“黄金十年”，谈论着“房价只涨不跌”。

“爸，我们是不是也该试试？”邹明试探性地问。

邹宗良沉思片刻，点头道：“可以，但步子要稳。”

于是，红星置业公司成立，邹明亲自挂帅。他们拿下了市郊的一块地皮，开发第一个楼盘——“红星·御景湾”。开盘当天，售楼处挤满了人，不到三个月，房子全部售罄。

“这钱来得太快了！”财务总监兴奋地汇报。

邹明笑了，但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3、金融布局

房地产的暴利让邹宗良父子尝到了甜头，他们决定进一步扩张。邹明的妹妹邹静，原本在银行工作，被父亲召回集团，负责财务运作。

“静儿，你去考个会计证，以后集团的资金你来管。”邹宗良说。

邹静很快拿到了上岗证，并提议：“现在民间借贷很火，我们不如成立一个小额贷款公司，既能解决职工借款问题，又能赚利息。”

“好！”邹宗良拍板。

红星金融公司成立，专门从事小额贷款业务。由于集团信誉良好，加上职工借款需求旺盛，公司一开业就门庭若市。

4、机械制造与第二家上市企业

房地产和金融的顺利发展，让邹宗良父子信心倍增。他们决定进军机械制造行业，成立“红星重工”，生产纺织机械和建筑设备。

“爸，我们是不是扩张得太快了？”邹明有些担忧。

“机会不等人！”邹宗良斩钉截铁地说。

2012年，红星重工成功上市，成为集团第二家上市公司。邹明正式接任集团总裁，邹宗良则退居二线，专注于苗木种植和战略投资。

5、泡沫破裂

2014年，房地产市场开始降温。银行收紧贷款，购房者观望，红星置业的资金链骤然紧张。

“邹总，我们的楼盘滞销了，银行贷款也批不下来……”财务总监脸色苍白。

邹明皱眉：“先动用金融公司的资金周转。”

然而，金融公司也面临挤兑风险。职工们纷纷要求提前还款，小额贷款业务陷入困境。

6、危机爆发

2015年，红星集团资金链彻底断裂。银行催债、供应商讨款、职工集体讨薪……邹明每天接到的都是坏消息。

“爸，我们撑不住了……”邹明终于向父亲坦白。

邹宗良沉默良久，缓缓道：“明儿，企业可以倒，但信誉不能丢。”

7、绝地求生

邹明决定背水一战。他寻求政府支持，与银行谈判延期还款，同时启动股权转让计划，出售部分资产回笼资金。

“各位，我邹明今天把话放在这儿——红星集团不会欠大家一分钱！”他在职工大会上郑重承诺。

经过半年的艰难调整，红星集团勉强稳住局面，但元气大伤。

8、反思

夜深人静时，邹明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这些年集团的财报。

“扩张太快了……”他喃喃自语。

父亲的话在他耳边回响：“企业要发展，但更要稳。”

他苦笑：“可惜，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