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观灯（小说）

昆仑007（赵长春）

第一章晨雾行

1972年的正月十五，豫东平原的天际刚刚浮起一抹鱼肚白，夜色如轻纱般悄然褪去，仿佛天地间正缓缓掀开一场盛大的帷幕。沙河岸边，晨雾袅袅升腾，宛如一袭柔曼素雅的绢帛，缠绕在枯黄低垂的芦苇丛间，给沉睡的大地披上了一层朦胧而静谧的薄纱。五点钟刚过，十四岁的赵大柱便已睁开了双眼。他悄悄伸手探入枕下，指尖触到那一元钱——那是奶奶昨夜轻轻塞进他掌心的，温热犹存，带着老人粗糙手掌的余温。她低声叮嘱：“这是‘看灯用的’。”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币，被他贴身藏在衣袋最深处，像一枚承载着希望与期盼的信物，也像一个沉甸甸的梦，在少年心底悄然生根。

他穿上过年才新做的学生装，蓝布衣裤浆洗得笔挺硬朗，泛着淡淡的皂角清香，熨帖地贴合着身体，仿佛连空气都因这份整洁而变得庄重；脚上是堂姐熬了整整一夜赶制出的五眼系带棉布鞋，针脚细密如织锦，针针线线皆浸透着亲人的牵挂。鞋底厚实柔软，踩在地上踏实而温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亲情铺就的小路上，稳稳地走向远方。

村口的老槐树下，赵联营早已翘首以待。他粗眉浓目，身形敦实，裹着一件深褐色中式夹袄，领口磨得微微发亮，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里面塞满了干粮和几件换洗衣物，显得朴实又可靠。不多时，赵和平也翩然而至——身材高挑，气质清朗，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三七分的发线清晰利落，如同他心中对未来的规划一般井然有序。一身整洁的学生装衬得他眉目分明，宛若从画报里走出的城里少年。三人相视一笑，无需多言，彼此眼中已燃起炽热的光芒，那是对未知世界的向往，是对节日盛景的憧憬，更是少年心中不可抑制的梦想之火。于是，他们并肩踏上通往县城的土路，脚步坚定，迎着初春微寒的晨光，像三株倔强的小树，在荒原上迎风生长。

四十里的路程，尽是冻得板结的田埂与结冰的沟渠，路面坑洼不平，偶有残雪覆于其上，踩上去咯吱作响。他们走得缓慢却稳健，彼此搀扶，彼此鼓励，像一支沉默而执着的远征队，在苍茫大地上划出属于青春的轨迹。赵大柱不时低头看看自己的鞋——生怕泥水玷污了那双凝聚着姐姐心血的布鞋，更怕辜负了那份沉甸甸的深情。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锣鼓声，低沉而热烈，宛如从地底深处浮起的召唤，一声声敲击着少年的心房。那是社火的前奏，是这一年最盛大、最鲜活的生命序曲，仿佛整个冬天都在为这一刻积蓄力量。

第二章：社火喧天

日头渐渐攀上中天，三人终于抵达县城。街道两旁早已张灯结彩，红纸灯笼高高悬挂，随风轻摇，洒下一片喜庆的光影；屋檐下彩绸飘舞，如蝶翻飞，将整座小城妆点得宛如梦境。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尽后的硝烟气息，混杂着糖炒栗子的甜香、烤红薯的焦香，还有人群攒动带来的暖意，交织成一幅生动的人间烟火图。县文化馆前的广场早已人山人海，喧声如潮，锣鼓震天动地，唢呐尖锐嘹亮，直刺清冷的寒空，撕开了冬日的沉寂，唤醒了沉睡的年味。

街道中央，一队盛大的社火正缓缓行进——红脸关公身披绿袍、手握青龙偃月刀，威风凛凛地骑在赤兔马上；白面曹操轻摇拂尘，眉宇间透出几分儒雅与权谋；更有市民扮作八仙，脚踩高跷，在喧天锣鼓中摇曳生姿，宛如从神话中走出的仙班。

“舞龙来了！”不知谁一声高喊，人群顿时如潮水般涌动。只见一条由明黄绸布扎成的长龙腾跃而出，龙头高昂，双目炯炯有神，口中含珠，熠熠生辉；龙身蜿蜒盘旋，龙尾翻卷如浪，八名壮汉赤膊上阵，肌肉虬结，在凛冽寒风中蒸腾出团团白气，仿佛热血正燃烧在冻土之上，每一寸筋骨都在诉说着力量与信念。

“快看！狮子来了！”赵联营忽然激动地跳了起来，声音穿透嘈杂的人群。只见两只金毛怒狮翻腾跳跃，铜铃叮当作响，时而腾空跃起，时而俯身扑戏，引得围观群众阵阵喝彩，掌声如潮水般起伏不息。赵大柱奋力挤到前排，一眼便认出了舞狮队伍中的堂兄赵石头——他正咧嘴笑着，汗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眼神里满是骄傲与喜悦。

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划破长空，铁拐李手中的法器猛然喷出一道炽烈火焰，火星四溅，映红了半边天空。赵和平猝不及防，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仰面摔倒。人群爆发出哄堂大笑，孩童们尖叫着躲进大人怀里，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却熟悉的硫磺味，混杂着人群蒸腾的热汗气息，浓烈而真实，仿佛将整个节庆的温度都凝结其中。

他们穿行在五光十色的人海之中，目不暇接：有彩绸飘舞的旱船轻轻摇曳，似在碧波中航行；有扭着欢快秧歌的大娘们，脚步轻盈，笑容灿烂；还有那憨态可掬的猪八戒背着“媳妇”一路逗趣，惹得众人忍俊不禁。

赵大柱悄悄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一元多钱，心头微动，犹豫着是否要买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脑，暖一暖冻得发僵的手。可当他回头，却见赵联营怔怔地站在一个糖人摊前，目光紧紧黏在那晶莹剔透、栩栩如生的小猴糖人上，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渴望。

他没说话，只是默默掏出身上的五分硬币，轻轻放在摊主手中，接过那只小小的糖猴，递了过去。

“给。”他低声说，语气平淡却温柔。

赵联营一愣，随即眼圈骤然泛红，嘴唇微微颤抖，像是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抹羞涩又感激的笑容。

那一刻，喧嚣退去，灯火如星。他们不再是乡下来的穷孩子，而是这繁华人间中最闪亮的星辰，在烟火缭绕的市井画卷中，熠熠生辉。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世界如此辽阔璀璨，灯火如星河倾泻，人声如潮水奔涌，而自己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知到生命的脉动——原来活着，竟是这般炽热、喧腾、令人心颤的事。

第三章：八分钱的肉丝面

正午的阳光斜照进街巷，三人踏着斑驳光影走进国营食堂。屋内，油渍浸染的木桌整齐排列，泛着岁月打磨的微光；铁皮暖壶静立角落，袅袅白汽如轻烟般升腾；玻璃窗上凝结着厚厚一层水雾，模糊了外面喧嚣的人间，却让这方寸之地更显温润而真实。墙上悬挂的菜单纸页泛黄，字迹虽已褪色，却依旧清晰可辨：米饭一角，素菜三分，肉丝面——八分。

“来三碗肉丝面！”赵大柱的声音略带颤抖，仿佛这一声呼唤承载了太多期待。他从衣兜里小心翼翼掏出两张崭新的一角纸币和两枚锃亮的两分硬币，指尖微微发颤，像是交付的不只是饭钱，更是对城市生活的一次庄重叩问。服务员抬眼扫了一眼，未语，只轻轻点头，接过钱币转身步入厨房。不多时，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被端上桌面——清汤澄澈如秋水，几根瘦削的肉丝浮于其上，宛如沉睡的记忆被唤醒；几点金黄油星在汤面轻盈游走，似碎金洒落人间，香气四溢，扑鼻而来，直钻心脾，勾动五脏六腑最深处的渴望。

赵和平吃得最快，吸溜一声便见了底，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仿佛要把最后一缕滋味也尽数珍藏；赵联营则慢条斯理，细细挑拣每一根面条，每一口都咀嚼得极尽认真，像是在用舌尖丈量这段难得的时光，试图将这份温暖永久镌刻进记忆的年轮；而赵大柱，却是最谨慎的一个——他一口一口轻轻吹散热气，再小心翼翼地啜饮，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一件稀世珍宝。在他眼中，这不仅是一碗面，更是命运悄然递来的一口甘泉，是贫瘠岁月中破土而出的第一抹春意，是他对未来生活的初次品味与虔诚试探。

多年以后，在遥远边疆凛冽的雪夜里，他已是戍守祖国西陲的警察，蜷缩在哨所中啃着冰冷干硬的口粮，望着无垠漆黑的旷野，寒风呼啸如刀割耳膜。可就在某个寂静时刻，意识恍惚之间，那碗八分钱的肉丝面竟骤然浮现眼前——热气氤氲，香气扑鼻，温暖如初。那一刻，他忽然明白：无论岁月如何流转，人生几经沧桑，再没有哪一顿饭，能比1972年正月十五中午的那一餐更香、更动人。那一碗面，早已不是食物，而是青春的图腾，是少年心中永不熄灭的灯火。

第四章：人民浴池的蒸汽

午后，他们怀着几分羞怯又满心憧憬，推开了“人民浴池”的门帘。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蓝布帘，掀开刹那，一股浓烈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裹挟着皂角清香与人体蒸腾的暖意，瞬间将人包围。室内水声潺潺，瓷砖墙面爬满晶莹水珠，屋顶弥漫着乳白色的蒸汽，层层叠叠，宛若梦境中的云海翻涌，让人恍若步入另一个世界。

花了一毛钱买票，脱去厚重笨拙的棉衣，赤脚踏上微凉的地砖，他们战战兢兢踏入大池子。水温滚烫，刚一接触皮肤便令人龇牙咧嘴，可一旦缓缓沉入水中，四肢百骸顿时舒展开来，疲惫与寒冷尽数融化在这片温润之中，再也舍不得起身。赵大柱仰面漂浮，双目微闭，望着屋顶滴落的水珠——一颗颗坠下，划出细长弧线，宛如星辰落入凡尘，在他心头激起无声涟漪；赵联营搓着背脊，哼起了《红灯记》里的唱段，嗓音粗犷却饱含深情，那熟悉的旋律在蒸汽中回荡，竟添了几分悲壮豪情；赵和平泡得皮肤泛白，眼神迷离，低声呢喃：“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在城里洗澡啊……”

他们在氤氲热气中笑闹打趣，笑声穿透朦胧雾霭，在狭小空间里来回碰撞、激荡。那一刻，他们洗净的不只是身上积攒多年的尘土与汗渍，更是乡下孩子骨子里那份深埋已久的拘谨与自卑。在这片升腾不息的暖意中，他们不再是范亭集那个偏僻村庄里沉默寡言的穷小子，而是这座县城短暂的主人，是节日盛宴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属于这个时代的鲜活注脚。

第五章：花灯如海

夜幕低垂，全城灯火通明，宛若星河倾泻人间，将整座小城映照得流光溢彩。文化馆前搭起巍峨灯棚，高耸如宫阙，各色花灯争奇斗艳：宫灯华贵典雅，走马灯旋转生辉，兔子灯憨态可掬，莲花灯清丽脱俗……琳琅满目，交相辉映，五光十色的光影洒落在人们脸上，变幻出梦幻般的色彩，仿佛连呼吸都被镀上了一层金边。

最摄人心魄的，是一盏名为“嫦娥奔月”的彩灯——以柔滑丝绸裁就广袖流仙裙，竹骨精巧勾勒婀娜身形，嫦娥眉目如画，手持玉兔，神情恬静安然，随着机关缓缓转动，裙裾飘曳，似要凌空飞去，奔赴那轮清冷明月。赵和平看得痴了，屏住呼吸，目光胶着其上，唇齿轻启，喃喃道：“她真美啊……简直像活过来了一样。”

他们穿行于灯海之间，如同三粒微尘被光芒温柔托起，脚步轻盈，心绪飞扬。远处，有人点燃了烟花，一朵朵红梅在夜空中轰然绽放，刹那辉煌，照亮天际，又悄然熄灭，化作点点火星坠落，留下淡淡的硝烟气息与无尽的怅惘。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整个世界只剩下流动的光影、欢腾的笑语，以及少年们胸膛中炽热跳动的心脏——那是青春独有的节拍，是生命最初燃烧的模样。

第六章：灯灭人散

午夜时分，灯会落幕，人群渐次散去，街道重归寂静。三人默默踏上归途，脚步沉重而缓慢，仿佛每一步都在告别一段不可复制的时光。赵大柱回头望了一眼县城的方向——灯火稀疏，零星闪烁，如同一场盛大梦境正缓缓醒来，余温尚存，却已难挽留。

后来，赵大柱远赴边疆求学，下乡插队，参军入伍，最终成为边境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常年守护在祖国最西端的风雪线上，任寒风吹裂脸颊，霜雪染白双鬓；赵联营考入河南大学，毕业后回到县城高中任教语文，一生执鞭讲台，笔耕不辍，未曾远离故土半步；赵和平则留在家乡务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而安稳地度过一生，像一棵扎根土地的老树，静默却坚韧。

然而，每逢正月十五，当万家灯火再次点亮夜空，璀璨如昔，赵大柱总会梦见那碗八分钱的肉丝面，梦见人民浴池里升腾的白色蒸汽，梦见花灯下三个少年奔跑的身影与清脆如铃的笑声。他知道，那一天，他们曾真正地年轻过——在1972年的豫东平原，在沙河岸边，在那一元钱还能买尽整个世界的纯真年纪。那些瞬间，早已沉淀为灵魂深处最柔软的印记，成为他一生跋涉途中，永不磨灭的光。

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