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马月色

辳邨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237, 35, 8);">夜马月色 </span></p><p class="ql-block">我们这地方人民公社时期,农村有桩农活叫放夜马。就是秋季农活繁重时在夜晚将骡马赶到野外牧放。农谚说“马不吃夜草不肥”。相比于秋收农活儿,这放夜马可是一个受点小罪却绝非苦力的轻松工种。</p><p class="ql-block">我在暑假期欣喜摊上了放夜马,那是生产队给予的照顾。搭伴儿的是海驼大爷和耗子三叔。</p><p class="ql-block">八月的上下旬放夜马,夜黑星朗,可以彻夜欣赏深邃灿烂的银河,遥想美丽动人的神话传说,可一遍又一遍地以充满似乎永不褪色的好奇,享受阅读北斗南斗遥看牵牛织女参辰等等星座的神秘的快乐,但放夜马最好的景致还该是月中旬。</p><p class="ql-block">月中旬月景月色绝美可人。中旬的无论哪日,只要不是阴雨天,傍晚七、八点间,夜幕初降,便见村东的坡面后隐隐发红,须臾,红色变淡,月亮露出她脸盘的一小弯边;眨眼间,一团亮黄色渐渐散大,一面如轮的金色大盘如挂如立在坡梁的上缘,近得像要进村。原野上高低不平的坡梁山洼,草丛灌林,明处已现状貌,暗处更加黑影黝黝。顷刻间,圆月从坡后徐徐升起,金色渐转银色,天空豁然而明,村庄的轮廓慢慢地显现出来,直的地垅沟,弯的小河槽,山貌、坡形、河滩,还有场面里堆放的庄稼垛,也渐次清晰起来。圆月冉冉而高,先前还水晶般的星星渐次依稀。</p><p class="ql-block">这时,我们的马群就开始出圈了。</p><p class="ql-block">月光下,一阵争先恐后的踢踢踏踏的杂乱声响,打鼻声起伏,一大群五六十匹攒成一片影影绰绰大大小小前挤后涌的马儿们,离开圈门,撒向野外。</p><p class="ql-block">月盘升到了半空中,秋末的燥热悄然消失,四野笼罩在银色的凉爽里。近处,景物分明,坡洼了然,埂田历历。银光撒下来,四下散开的马儿,已经能清晰地辨认出白黑枣骝;田地里已经收割了还没拉运回场上的的庄稼,一垛一垛,一垛一簇黑影,愈衬出月夜如昼。远处,山野朦胧,迷迷糊糊,树影绰约,倦倦恹恹。村庄里的灯火微弱,夜寂静着,只有马儿们“噗嗒噗嗒----哧楞” “噗嗒噗嗒----哧楞”有节奏的吃草声格外分明。马群里,几声打鼻的响,偶尔惊起一只巢里的鸟,“噗楞楞”一声不知飞向哪里去了。</p><p class="ql-block">刚出圈的马是最好放的,不乱跑,只认真吃草,有个别走开马群远一点的,仿佛也害怕远处的黑暗与离群的孤单,张望一会,自己又转回到群里。模模糊糊的视线里,马儿们都各自稳稳地吃草,隔一会,走几步,一点一点向前推进。</p><p class="ql-block">每晚的这个时段,是马倌能坐下来歇歇脚的时候,于是常常便三个人寻到一起,坐在几捆庄稼上,从容且悠闲地抽上一袋烟,说上一会话,舒坦地觉得美好生活就是如此,生活别有一番趣味。有时候,正说着话,不定是谁,忽然就从旧挎包里倒出一小堆土豆,于是赶紧拾些干牛粪干马粪,或者抱一捆麦,拢起一堆火来,烧土豆吃,有时也烧葫芦吃,时节对巧,还能烧豌豆。大家围着小火堆,甜咀烧烤,相视黑嘴,享受这虽不五彩斑斓却舒心惬意的只有夜马倌们才能独享的生活。</p><p class="ql-block">近午夜时分,月正中天,如簪子一般,银光流泻,四野直如白昼,天空的星星被月光罩得看上去已经没有几颗了。天地,寥廓静谧,天地,静谧寥廓。偶尔飘过几朵云,才衬着总似静静悬在天上的那轮月在向西天滑动。于是孩子们常常会为这一新发现而惊呼月亮是走动的!村子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不见了,村庄睡了,地里庄稼垛子的影子也藏起来了,庄稼垛子也睡了,偶尔一声的虫响鼠闹也听不见了,山坡也睡了。只有马儿们在稀少的打鼻声里,“噗嗒噗嗒----哧楞” “噗嗒噗嗒----哧楞”有节奏的吃草声却更加清晰响亮起来,仿佛在给月光流洒作着伴奏。</p><p class="ql-block">每当这时,我就躺在一个庄稼垛上,看着寥远的天空中银盘似的月,辽阔地胡思乱想,想宇宙的浩瀚,想生活的艰辛,想人生的未知。说实话,那时绝没有想“千里共婵娟”,也无“月圆人未圆”一类分愁离怨月下悲秋的情绪,倒是常有“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的切切之感。能瞭见自家的烟囱,静静地数特亮的星星,就觉得这是天下最美的夜色。也常常会想起小说《欧阳海之歌》里的一个情节:欧阳海去执行任务晚上在赶回营房的路上,走在月光下,就独自想,这月光照在身上是暖和些呢还是凉快些呢?他没有答案,我也想不出答案。我现在也不知道答案。</p><p class="ql-block">月儿西斜,依然皎洁,只是挥洒下来几分清冷。空气里分明传来夜露初至的声息,吸一口烟是冷呛的感觉,脸上是腻腻的潮冷,摸摸鞭杆儿有些滑湿,脚上的雨鞋也冰凉起来。这时候,马儿们将饱,会开始不停跑窜(农谚说“饿牛饱马”,不好收拢)。我们仨就已在三个位置成三角形状围拢着马群。</p><p class="ql-block">凌晨时分,倦月西坠,虽然还亮,但已无晶莹如簪的明亮,洒下的光色亦有些黯淡有些模糊,就不如“人定月发”时那样有精气神。或许它倦了,也或许是我倦了。露水大下,草地一片湿气,倦月下,圈拢的马儿们吃草也不再起劲,有的垂头默立打盹,有的捉对儿啃膀。</p><p class="ql-block">月儿已经倦透了,眼见的一截一截掉落下去,急急忙忙地归山入宫了。此时的星河又渐渐地星光灿烂起来。每天这时,村前的河滩是进行阅马的必驻之地,总在这儿窝延半个时辰。躺在雨毡上,依稀看到了草叶上的露珠,清亮晶莹,空气里弥漫着特别的湿润的草香气味,足足地吸,清凉鲜甜。马儿们也仿佛知道要归圈了,又紧张而认真地吃起草来。</p><p class="ql-block">东方终于现出了鱼肚白,大地四周,又如马群出圈时那样,村庄、坡梁、草灌等景物绰绰约约,朦朦胧胧,仿佛睡眼将开,仿佛月又将升。</p><p class="ql-block">久居高楼林立的城市,难得静静谧谧一见繁星满天的夜空,难得清清晰晰一见皎洁的月亮,忽然便回想起年少时放夜马的月夜景象,那是故乡的月色,那是儿时的故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