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河有爱》

彭堡岁月

<p class="ql-block">碎梦重拼</p><p class="ql-block">人活在世上,有时候真的很奇怪。总在以为山穷水尽时,看见柳暗花明;在快要撑不下去时,触到绝处逢生的力量。二十八岁之前,我仿佛包场了人间疾苦,如今回望,才明白那是命运为我特制的修行。</p><p class="ql-block">我的来路,刻在西海固彭堡那片黄土地上。</p><p class="ql-block">彭堡小学的土操场,是我认识世界的第一个窗口。风起时,黄土漫天,我们眯着眼在沙尘中奔跑。那时的梦想,就像教室窗外那棵白杨树,简单而挺拔——只想考进镇上的彭堡中学尖子班。</p><p class="ql-block">中学时代的清苦,补习了两年,初中读了五年。那时唯一的念头是: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p><p class="ql-block">固原回中那三年,是我第一次看见更大的世界。从彭堡到固原,像从一个池塘游进湖泊。我拼尽全力,终于在2003夏天的黄昏,收到了山西大同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坐在电杆上哭了——为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也为前路未卜的迷茫。(2003年高三暑假,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我在固原三里铺电杆厂和一群湖南人生产电杆),那时候的</p><p class="ql-block">大同的冬天比宁夏更冷,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触摸到“远方”。图书馆的暖气和书香,让我这个西海固彭堡来的孩子第一次安心地这里读书学习。我以为终于走上了康庄大道,命运却再次转弯——毕业时因种种际遇,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宁夏,落脚银川。</p><p class="ql-block">现实的重量很快压弯了青春的翅膀。投出的简历石沉大海,微薄的薪水撑不起小小的理想。最迷茫的时候,我站在天桥上看着车流,怀疑自己拼尽全力的奔跑,是否只是为了回到原点。那些年拾起的梦,仿佛又碎了一地。</p><p class="ql-block">直到大儿子樊元昊的到来。</p><p class="ql-block">那个七斤八两的小生命躺在我怀里时,我忽然懂得了什么叫“柳暗花明又一村”。他清澈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也看着我这个不太成熟的父亲。在他咿呀学语时,我重新拿起了笔;在他蹒跚学步时,我开始整理这些年的笔记。</p><p class="ql-block">原来,父亲这个词,不仅能定义血缘,更能重塑一个男人的灵魂。</p><p class="ql-block">我开始明白,彭堡的风沙教会我坚韧,固原的苦读赋予我智慧,大同的求学开阔我眼界,银川的回归让我沉淀。所有走过的弯路,都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当一个合格的父亲,一个重新追梦的男人。</p><p class="ql-block">如今,我继续写着未完成的故事。那些掉在地上的碎梦,我正在一片片拾起。不是为了证明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不曾向生活低头。</p><p class="ql-block">人生的坎坷从来不是惩罚,而是包装丑陋的礼物。二十八岁前的“人间疾苦”,如今看来,都是让我变得坚韧的养分。就像黄土高原上的麦子,历经风霜才能颗粒饱满。</p><p class="ql-block">我们父子的人生,或许注定平凡,但绝不会平庸。 因为最黑暗的夜晚已经过去,而我们一起拾起的每一个碎片,都在拼凑成比原来更美的图景。</p><p class="ql-block">这图景里,有来路的风霜,更有前路的星光。</p><p class="ql-block">现在老二樊元清也八岁了,时不时催我回家吃饭。岁月虽然贫瘠,但是一直是向上走!</p><p class="ql-block">《在银川感慨》</p> <p class="ql-block">我站在茹河瀑布边,寒风卷着细碎的水雾扑在脸上。口袋里装着东拼西凑的两万三千元,它们像炭火一样灼着我的大腿。这是2008年的腊月二十八,明天就是除夕了。</p><p class="ql-block">一个月前,我在青铜峡大坝电厂的工地上接到母亲的电话:“卯卯,腊月二十八送彩礼,定下了。”当时我正蹲在工棚外啃馒头,手机差点掉进泥地里。</p><p class="ql-block">回到彭堡老家,真正的煎熬才开始。母亲把圈里的玉米一粒不剩地装车卖了,三千元;洋芋挖得半个不剩,四千元。她蹲在院坝里数钱,手指蘸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我别过脸去——那是她一年的辛苦。</p><p class="ql-block">表哥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两千元,还带着体温:“娶媳妇是大事,不急还。”姐夫送来五千元,没坐热炕头就走了:“你姐交代的,不够再言语。”三舅的三千元是用红布包着的,他说图个吉利。三娘樊巧花和三姑赵永功父,他们贷贷款五千元给我……。</p><p class="ql-block">还差两千。我找到的同学,他满口答应。可临到头,他搓着手:“媳妇不同意……对不住了。”电话那头嘟嘟响着,我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到月亮爬上来。</p><p class="ql-block">此刻,揣着这些滚烫的钱,我走在去瀑布的路上。山路两旁,积雪未化,偶尔露出枯黄的草尖。茹河瀑布在冬日里显得格外瘦削,冰凌挂在崖壁上,像凝固的眼泪。</p><p class="ql-block">窑洞里挤满了人,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我把红包悄悄塞给丈母娘朱粉梅,低声说还差两千。她捏了捏我的手臂:“没事,你也不要伸张。”她的手掌粗糙,却暖得像炕头。</p><p class="ql-block">按照习俗,我把钱铺开在红漆盘里,一张张抚平。没人来数,只是看着那一片红艳艳的喜庆。礼成后,丈母娘当众拿起一沓钱:“这五千,是给娃们婚礼的启动资金。”她把钱塞回我手里,用力握了握。</p><p class="ql-block">窑洞里的烟雾更浓了。我低下头,假装被烟熏了眼睛。其实哪是烟啊,是心里那座压了几个月的山,突然化了。</p><p class="ql-block">院里摆开了流水席,羊肉的香气飘出老远。大家都在说笑吃肉,我却悄悄退到沟边。</p><p class="ql-block">瀑布在峡谷里轰鸣,水汽在夕阳下泛起彩虹。对岸的黄土坡上,残雪斑驳,像谁随手撒下的盐。我想起来年开春,要在这沟边种一排白杨。等树长高了,就能挡住风沙,让院子里晒的粮食少沾些土。</p><p class="ql-block">未来就像这瀑布脚下的深潭,看着幽深,其实底下都是活水。那些借来的钱,每一笔我都记在本子上,更记在心里。等开了春,我就去银川的工地,听说那里一天能挣一百二。三娘的贷款要先还上,不能让她作难。姐夫的五千元,等收了麦子就能还上一半……</p><p class="ql-block">沟底的水声越来越大,和着远处窑洞里的说笑声,竟出奇地和谐。我抓了一把黄土在手心里揉搓,这养育了我又困住了我的黄土地啊,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见证,从这穷沟沟里也能长出好光景。</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当我带着妻儿开车经过茹河瀑布,总会停下来看看。妻子问我看什么,我说看水。其实我在看那个站在沟边的年轻人——他当时不知道,从那一天起,他的人生就像这瀑布,虽然一路都有断崖,但终究奔流向前。</p><p class="ql-block">而那退回来的五千元,后来变成了媳妇手上的银镯子,变成了孩子满月的虎头鞋,变成了老屋翻新时多买的一车砖。更重要的是,它变成了我心里的一眼泉——在最干渴的时候,总有人给你舀一瓢清水。这瓢水,你要记得传给下一个赶路的人。</p> <p class="ql-block">那段日子,家里的屋顶漏得厉害。外面下大雨,屋里就下小雨,到处摆着接水的盆盆罐罐,嘀嗒声日夜不停。母亲聂彩琴却在这雨滴声中,倔强地张罗起我的婚事来。</p><p class="ql-block">“妈,这光景……”我看着墙上的水渍,话到嘴边又咽下。</p><p class="ql-block">母亲正在缝补一件旧衣裳,针线在布满老茧的手指间穿梭:“你爸爸不在了,这事我得操心。”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容商量的坚决,仿佛在完成父亲未尽的使命。</p><p class="ql-block">试探着给远在合肥的杨瑞萍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我同意。”三个字,像阳光穿透乌云。</p><p class="ql-block">腊月十二,我们出发去提亲。岁爸樊永宏开着他的五菱宏光,车里坐着三娘樊巧花、三舅聂克剑,还有我和母亲。面包车在黄土路上颠簸,每个人都沉默着。母亲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p><p class="ql-block">经过茹河瀑布那座旧桥时,我特意放慢了车速。冬日里的瀑布依然奔流不息,清澈的水流在冰凌间穿梭,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那水声仿佛在说:生活总要继续向前。</p><p class="ql-block">正午时分,车子驶进河沟六队。还未进门,先看见屋顶炊烟袅袅,一股暖意扑面而来。进门,更是被满屋的热气笼罩——灶台上的大锅咕嘟冒着白汽,炕烧得暖烘烘的,亲戚们的笑脸像冬日里的炉火。</p><p class="ql-block">围坐在炕桌前,岁爸搓了搓手,终于切入正题:“老哥,你看这彩礼……”他的话还没说完,丈人便摆摆手:</p><p class="ql-block">“你们看着给。随便。”</p><p class="ql-block">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岁爸的身子不自觉地向前倾了倾,声音里带着试探:“2万……五,可以吗?”那个“五”字说得轻飘飘的,像是怕惊醒了什么。</p><p class="ql-block">“都可以。”丈人端起茶杯,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看见母亲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她悄悄别过脸去,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三娘在桌下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掌心温暖。</p><p class="ql-block">回程的路上,换我开车。岁爸坐在副驾驶座上,笑容从嘴角一直漾到眼尾的皱纹里:“咱们遇见了好亲戚啊!”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像在品味一颗甜到心里的糖。</p><p class="ql-block">后视镜里,母亲靠窗坐着,窗外是渐渐远去的茹河瀑布。她脸上有种许久未见的光彩,那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释然,更是一种在寒冬里遇见炭火般的温暖。</p><p class="ql-block">五菱宏光在黄土高原上奔驰,车载着我们和刚刚缔结的约定。虽然前路依然漫长,虽然家里的屋顶还在漏雨,但这一刻,我们心里都照进了一束光——那是茹河瀑布般清澈的善意,是比彩礼更珍贵的理解与包容。</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每当生活遇到难关,我总会想起那个腊月的午后,想起丈人那句轻描淡写的“都可以”。原来人世间最贵重的,从来不是金银财宝,而是那份愿意在你困顿时伸手托你一把的温情。这份情,比茹河瀑布的水流更绵长,比腊月里的炕火更温暖。</p><p class="ql-block">《茹河大爱》</p> <p class="ql-block">我总不愿轻易回想2008年。那一年,父亲樊永福像一棵突然倒下的老树,留下了一个比千疮百孔还要破碎的摊子。母亲聂彩琴的眼泪,成了那些日子里最常看见的东西——她一边用袖口擦着止不住的鼻涕眼泪,一边死死拽着我们兄妹三人的手,仿佛一松手,这个家就要散了。</p><p class="ql-block">毕业证还押在学校里,因为最后一学期的学费始终没能凑齐。校长看着我们欲言又止的眼神,我懂——不是不通人情,是学校也难。家徒四壁这个词,用在彭堡的老屋里再贴切不过。春天来了,别人家忙着播种希望,我们却像等待刑满释放的囚徒,只盼着季节再暖些,就能逃到银川打工去。</p><p class="ql-block">可母亲不肯走。“你爹留下的四十亩水地,”她总是喃喃自语,“还有这个家……”她的目光穿过破旧的窗棂,望向院子里父亲亲手栽的苹果树,那眼神里有我那时还不懂的执念。</p><p class="ql-block">就在心力即将耗尽,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即将断裂时,我遇见了他们——茹河瀑布旁的亲人。</p><p class="ql-block">第一次去丈母娘家,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破旧的衣领被我理了又理,生怕露出里面更破的毛衣领子。丈母娘朱粉梅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眯眯地端来一碗鸡肉。</p><p class="ql-block">那碗鸡肉的香气,至今还能在记忆里复活。是土灶铁锅才有的那种醇香,带着柴火温暖的烟火气。我起初还强作斯文,小口小口地吃着,可那香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揪着胃里饿了多少年的馋虫。终于忍不住噗里扑腾地大口吃起来,花卷蘸着汤汁,狼吞虎咽。</p><p class="ql-block">筷子探到碗底时,碰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是一颗完整的荷包蛋,藏在鸡肉下面。金黄的蛋黄半凝着,像一只温柔的眼睛望着我。</p><p class="ql-block">突然就有一点鸡汤溅进了眼睛里。辣辣的,我举起拳头使劲捣着眼窝,不想让人看见眼泪。可泪水还是不停地涌出来,打在蓝瓷碗的边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那不是辛酸,是一种被小心翼翼珍藏起来的温柔,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p><p class="ql-block">那一夜,睡在茹河瀑布旁的窑洞里,听见远处隐约的水声,像大地的脉搏。厚厚的土墙把春寒完全隔绝在外,我躺在热炕上,第一次觉得可以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这张炕,交给这个夜晚。所有的疲惫、惶恐、强撑的坚强,都在这一刻卸下了。</p><p class="ql-block">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人真正需要的其实不多——就是在快要倒下时,有一双手扶你一把;在寒冷彻骨时,有一碗热汤;在觉得自己微不足道时,有人悄悄在你碗底藏一颗荷包蛋。</p><p class="ql-block">那一碗鸡肉,那一颗荷包蛋,那一夜安稳的睡眠,成了我生命的分水岭。从那天起,我知道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世上总有一个地方会为我亮着灯,总有人会在我碗底藏一颗荷包蛋。这就够了,足够让一个濒临枯萎的人,重新生出活下去、走下去的力气。</p> <p class="ql-block">在那个温暖的窑洞里,我一觉竟睡到了早晨九点半。睁开眼时,一束阳光正从木格窗棂斜斜地照进来,光柱里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像金色的精灵在起舞。</p><p class="ql-block">窑洞的土墙把晨寒完全隔绝在外,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柴火炕的余温。我伸了个懒腰,骨头节发出舒坦的脆响——这是多年来第一次睡得这样沉,这样香。</p><p class="ql-block">院里的太阳能灶上,铝壶里的水正温温地热着。伸手一试,水温恰到好处,不像井水那样刺骨,也不像开水那样滚烫,就像是有人算准了时辰特意为我准备的。清水拂过脸颊时,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太阳是最公道的,穷人家的太阳能和富人家的一样暖和。”</p><p class="ql-block">这时,一阵熟悉的香味从灶房飘来——洋芋菜在铁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带着土豆特有的绵甜和土地的芬芳。更诱人的是荷包蛋的纯香,那是只有农家土灶才能煎出的味道,蛋清微微焦黄,边缘卷起脆边,蛋黄还颤巍巍地流着心。</p><p class="ql-block">丈母娘正在灶前忙碌,背影在晨光里镀了一层金边。她回头看见我,眼角笑出细细的纹路:“醒啦?快趁热吃。”</p><p class="ql-block">新烙的油面饼还烫手,两面烙得金黄,咬一口能听见“咔嚓”的脆响。我学着他们的样子,撕开饼子,夹一筷子洋芋菜,再盖上半颗荷包蛋。饼的酥脆、洋芋的绵软、蛋液的醇香在口中交融,简单的食材却组合出让人想落泪的味道。</p><p class="ql-block">我就站在院子里吃,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背上。远处的茹河瀑布传来隐约的水声,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乐。几只土鸡在脚边悠闲地啄食,偶尔抬起头“咕咕”叫两声。</p><p class="ql-block">这一刻,幸福变得如此具体——是一口热饭,是一捧温水,是一个无人催促的懒觉,是一处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所有的苦难仿佛都在这晨光里消融了,化作手中这个简单的油面饼,化作唇齿间这质朴的香。</p><p class="ql-block">多年后,我吃过无数山珍海味,却再没有哪个早晨的味道,能胜过那个在茹河瀑布旁、在太阳能灶温水中、在洋芋菜清香里的九点半。</p> <p class="ql-block">一生的遗憾</p><p class="ql-block">那本应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却成了我心头一道永不愈合的伤。</p><p class="ql-block">2006年的春节,寒意尚未褪尽,屋里还残留着年夜饭的烟火气。父亲樊永福坐在那把旧藤椅上,沉默地抽了阵烟,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决心似的,对我说:“今年,我想去一趟彭阳,城阳河沟六队,给你提亲。”</p><p class="ql-block">话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重重砸在我当时困顿的心湖里。我刚从学校毕业,工作没有着落,像个无根的浮萍,只能四处打点零工,收入微薄且朝不保夕。未来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迷雾,我拿什么去承担一个家庭? “(爸),”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对现实的烦躁与无奈,“现在光阴这么穷,啥都没有,时机根本不成熟。等等再说吧。”</p><p class="ql-block">父亲看着我,嘴唇嗫嚅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那深邃的眼眸里有一种复杂的光在闪烁,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辛辣的烟味里。他默默地又点了一根烟,那袅袅升起的青灰色烟雾,像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我们父子。</p><p class="ql-block">许多年后,当我也步入中年,在无数个深夜反复咀嚼那个春节的片段时,我才猛然惊觉:父亲那看似平常的提议,背后藏着怎样深沉的、迫切的愿望。他那时或许早已在身体里感知到了某种不详的预兆,感知到生命沙漏的流逝正在加速。他哪里仅仅是想去提亲?他是想在自己这座山还能巍然屹立的时候,亲手为儿子的人生大事掌一次舵,看着孩子的人生步入他认为是安稳的轨道,他才能了无牵挂。那是他在感知到生命尽头将至时,想奋力完成的最后一件大事,是他所能想到的,给予我最后的、最厚重的庇护。</p><p class="ql-block">可我当时,被所谓的“现实”蒙蔽了双眼,用“穷”和“时机”这样冰冷的理由,轻易地、甚至是有些粗暴地,拒绝了他生命中几乎可以说是最后的、炽热的愿望。我亲手关上了那扇他奋力想为我推开的门,也掐灭了他心中那团期盼已久的火苗。</p><p class="ql-block">时间冷酷地前行,从不因人的悔恨而停留。2007年,农历十一月,那个冬天格外的冷。父亲最终还是带着那未能说出口的牵挂、那份被儿子拒绝后的无奈与深深的遗憾,永远地闭上了眼睛。</p><p class="ql-block">他走了。世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最厚重的底色。从此,那个会为我前途忧心忡忡、会为我人生大事默默筹划、会用他或许笨拙却无比真诚的方式爱着我的身影,彻底消失了。我的世界,再无那样深沉如山的“父爱”可以依靠,再无那样一双饱经风霜却充满暖意的眼睛注视我前行。</p><p class="ql-block">这份遗憾,像一枚生锈的钉子,牢牢钉在我的心脏最柔软处。每一次想起,都是无声的钝痛。我常常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回到2006年的那个春节,我一定会紧紧握住父亲那双粗糙的手,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告诉他:“好,大,我们一起去提亲。” 哪怕依旧清贫,哪怕前路未知,我也应该让他了却这桩心愿,让他的生命少一份遗憾,多一份圆满。</p><p class="ql-block">可惜,人生没有如果。父亲的遗憾,成了我的遗憾,并且将伴随我一生。这份迟来的领悟,这份无法弥补的亏欠,是岁月留给我最沉痛的一课,也是我心中,永远的、无声的呼喊。</p> <p class="ql-block">黄峁山十年</p><p class="ql-block">那年我娶了杨瑞萍,才终于寻得个由头,劝动岳父下山:“娃娃总要有人看顾。”老丈人杨占江放下守了整十载的黄峁山林,跟我们来到银川。从此,塞上江南那带着水汽的暖风,渐渐洇开了他眉目间被十年山风蚀刻出的深痕,那紧锁的、如同山脊褶皱般的眉头,一日日舒展开来。</p><p class="ql-block">那十年,是在黄峁山腹地一间仅容转身的土屋里熬过来的。他守着两样活物:土炕下煨着的不肯熄灭的柴火,和墙上那个被油灯拉得忽长忽短、沉默陪伴他自己的影子。那地方,前不着村,后不近店,寂静得连鸟雀都吝啬鸣叫。夏日靠天水窖里沉淀的雨水,冬日化一锅洁白的雪,这便是他与这片天地间最原始、也最孤寂的交易。山风是这里永恒的主人,日夜不休地吹刮着单薄的屋脊,发出呜呜咽咽的长啸,这地方因此得名“鬼哭狼嚎”——一个贴切得近乎刻毒的名字。</p><p class="ql-block">2006年夏,我去探他,硬着头皮住了三夜。第二日半夜,摸黑去屋外解手,四下里墨一般浓稠的黑暗几乎要将人吞噬。忽而,耳边竟清晰地传来人声喧笑,夹杂着高亢的秦腔调子,《周仁回府》的唱词一字一句,在风里飘飘荡荡,真切得仿佛就在十步开外。我猛一激灵,抬头看天,那时刚过凌晨两点,残月无光,万籁俱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我悚然汗毛倒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回那扇薄薄的屋门。待背身死死抵住门扇,屋外那诡异的人声戏文便倏然散尽了,唯余窗外枝叶不知疲倦的沙沙声,像无数细小的鬼魂在无边的黑暗里窃窃私语。那一夜,我睁眼到天明,也就在那一刻,我才彻骨地懂了,岳父这十年间,守的不仅是这片荒山野岭,更是在与一种何等蚀人心骨的孤绝相对峙。</p><p class="ql-block">白日里,生活回归到最粗粝的本来面目。用老丈母娘捎来的油面子,掰碎干硬的锅盔、馍馍,统统泡在泛着苦涩的粗茶里,囫囵咽下,勉强糊弄着肠胃。那味道寡淡而扎实,远非山下烟火灶台里能烹调出的滋味。岳父却吃得安然,仿佛这干涩的吞咽,这日复一日的单调,也是他沉默职责的一部分,被他一同嚼碎了,咽进肚里,化作支撑脊梁的力量。他扛着那根被手掌磨得油光发亮的木棍巡山,背影在空旷的山脊上移动,像一株被风沙千刀万剐却终不肯倒伏的老树,根系早已深扎进这片贫瘠的土地里。</p><p class="ql-block">后来他随我们到了银川,城里安稳富足的日子,竟使他手足无措了许久。起初,他总在清晨习惯性地陡然坐起,浑浊的双眼尚未完全清明,手已下意识地在枕边摸索那根相伴十年的巡山棍;有时夜半听见窗外风声呜咽,会突然惊醒,警觉地侧耳倾听,身躯紧绷,仿佛那风里还藏着黄峁山深沉的召唤与未尽的职责。直至小孙儿蹒跚学步,咿咿呀呀地扑进他怀里,用那双不谙世事的纯净眼眸望着他时,他皱纹深刻如沟壑的脸,才终于被一种全然陌生的、名为天伦的暖意,慢慢地、一点点地熨开、抚平。</p><p class="ql-block">那十年光阴,连同黄峁山的风声、土屋的孤灯、油面子的粗粝,早已化作他骨血里沉甸甸的、无法剥离的矿藏。山中人语杳然,唯有风声是永恒的伴侣,他挺直的脊梁便是在这无尽的荒寂里淬炼而成。这沉默的十年,是他无声交付给山林的祭品,最后竟沉淀为一种令我们这些后辈不敢直视的“硬气”。这硬气,并非岩石的冷硬,而是树根深扎于贫瘠土地,在无言的岁月与风霜中,默默盘绕、向下生长的力量。它无声无息,却足以撑起一个风雨飘摇的家,甚至,它本身就成了那片他所守护的山林,不屈的魂灵。</p><p class="ql-block">下山时,他什么也没带走。连那根磨得油亮、浸透了汗水与掌温的巡山棍,也静静地倚在了门后,像一个被遗忘的标点,终结了那一章山野岁月。他真正带走的,不过是黄峁山嵌入他骨头里的沉默与风霜。如今,每当银川夜半的风吹过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那声音在他听来,便不再是荒野的悲泣,倒像是岁月深处,那片苍茫山林对一位沉默守护者,悠长而温柔的回应。</p> <p class="ql-block">那是在宁夏固原彭阳县杨坪镇,一个地图上要放大许多倍才能找到的小点——茹河瀑布河沟六队。我初见它时,是个秋日午后。黄土高原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把千沟万壑都晒出一种沉默的焦渴。我提着两箱牛奶,像是提着某种笨拙的见面礼,站在那条据说能通向她家的羊肠小道的起点上。</p><p class="ql-block">小道,真是名副其实的“羊肠”。它紧贴着山壁,在无尽的梁峁之间盘旋、垂落,又倔强地升起。路面上嵌着被岁月和脚步磨得光亮的石子,两旁是枯了又生、生了又枯的蓑草,在风里索索地响。四公里的山路,我走得很不体面。汗水先是濡湿了衬衫的后背,继而前胸,最后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气喘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肺部带着一丝辛辣的痛感。我自认不算文弱,可这一段路,却让我每一次抬脚,都感到大地的力量正从脚底钻上来,考验着我的筋骨与意志。</p><p class="ql-block">而这条路,我的妻子杨瑞萍,在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时,每日天不亮,就要揣着一块干粮,和同村的伙伴们一起,用小小的脚板,一遍一遍地丈量。风雨无阻,寒暑不辍。我想象着,冬日里,她呵着白气,踩着积雪,小心翼翼地盯着脚下;夏日里,她顶着烈日,汗水顺着稚嫩的脖颈流下,或许会顺手摘一片草叶,吹出不成调的声音。正是这日复一日的跋涉,将一种如同这黄土高原本身般深沉坚韧的品格,早早地揉进了她的骨血里。我此刻的艰辛,不过是她童年里一个寻常的注脚。</p><p class="ql-block">终于望见那排依山掏挖出的窑洞时,我几乎要瘫软下去。窑洞的脸是朴素的,厚厚的黄土层,便是它天然的屏障。一脚踏进去,仿佛从一个世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光线被骤然吞噬,眼前是近乎实体的黑暗,得静立好一会儿,瞳孔才能勉强分辨出些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泥土、粮食和岁月混合的、沉静的气味。在这里,真是“伸手不见五指”,白昼与黑夜的界限,被这厚厚的黄土温柔地抹去了。</p><p class="ql-block">歇了片刻,我便跟着岳母朱粉梅去后山取水。她是个沉默的妇人,脸上的皱纹,像是这山梁的缩影。她利索地牵出那头灰毛的驴,将两只硕大的铝制水壶,用绳索牢牢地固定在驴背的木架上。又是一段山路,依旧是那般蜿蜒。岳母走在前面,脚步踏实而均匀,仿佛她的身体里装着一架永不知疲倦的钟摆。那驴子的蹄子踏在土路上,发出“哒、哒”的闷响,和着壶身偶尔的轻微碰撞声,成了这寂静山沟里唯一的音乐。</p><p class="ql-block">水源是一眼从深山脚下渗出的清泉,汇成一个小小的、清澈见底的洼。岳母朱粉梅用瓢一下一下地将水舀进壶里,那叮咚的水声,在此地听来,竟比任何乐章都更动人。三公里的路程,驮着两座晃动的小山,那驴子走得依旧安稳。我这才明白,这里每一滴看似寻常的饮水,都凝结着如此具体的劳动与汗水。</p><p class="ql-block">回到窑洞前,坐在门墩上,看着远山连绵的曲线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我心里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这里的朴素,是如此的彻底,如此的寂静。没有喧嚣,没有霓虹,有的只是日升月落,只是耕种收获,只是将生命最根本的需求,一遍遍地、坚韧地从这片土地上换取出来。而岳母告诉我,这里大多数的人家,日子都是这么过的。</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忽然全懂了。我懂了妻子身上那份不抱怨的沉静,那份对物质的淡泊,和对生活的珍重,是从何而来。它们就藏在这蜿蜒小道的每一步足迹里,藏在这窑洞的幽暗与清凉里,藏在这驮水的驴子沉稳的脚步声里。这片土地,用它特有的方式,塑造了她的灵魂。而我手提牛奶走过的这四公里,不过是一场迟来的、笨拙的致敬,致敬她从这里走出的,那段我未曾参与的、闪着光的艰苦岁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