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香山伤永诀,诗成红叶寄相思

高天宏

<p class="ql-block">前些日子,一位朋友问我:“想去香山看红叶吗?”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滞涩:“那是我的伤心地,不想再去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是的,香山。这名字在我心里沉甸甸地坠了七年。七年前的秋日,最初的寒意并非来自天气,而是从家乡赤峰那家医院的诊室里漫出来的。一张诊断书,像一块北地寒铁,瞬间将我们的生活冻住——妻子患了脑瘤。希望尚未完全熄灭,我们怀揣着它,在一位身为脑科专家的老友的陪同下,专程奔赴北京,住进了三博脑科医院。说来也巧,我与这家医院的院长,亦是旧相识。这层层的关系,像一张细密的网,兜住了我们惶然下坠的心,让我们在绝境中感到一丝人情的暖意,仿佛多了几分倚靠。医院白色的墙壁,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以及医生们温和却谨慎的言语,构成了那个秋天最主要的基调。而医院窗外,不远处的香山,正默默地披上它一年中最华美的衣袍。</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手术就定在次日。那个下午,秋阳慷慨,暖得不像话,几乎是一种慈悲的假象。我们做了一件大概是医生绝不允许的事——从医院里悄悄地“遛”了出来。像一对挣脱了命运桎梏的囚徒,怀着一种隐秘的、近乎悲壮的兴奋,登上了前往香山的车。</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那时的香山,是怎样的呢?记忆里的画面,总隔着一层薄薄的泪雾。只记得人是多的,喧哗着,热闹着,他们的快乐与我们心底的暗流,形成奇异的对照。我们无意于缆车的便捷,只是沿着蜿蜒的山道,一级一级,缓慢而坚定地,将尘世的忧惧暂时地踩在脚下。山路两旁,乃至整片山坡,便是那闻名已久的红叶了。并非是想象中纯粹的一片火红,而是驳杂的,丰富的,如同我们五味杂陈的心境。有的已经红得透了,像泼溅开的胭脂,在阳光下闪着釉质的光;有的还是半青半黄,边缘却镶了一圈羞赧的绯红;更多的是黄栌,一丛一丛,圆圆的叶子,红得温润而敦厚,并不扎眼。风是凉的,拂在脸上,妻把那条米白色的羊毛围巾紧了紧,衬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然而她的眼神,望向那漫山彩林时,却是亮晶晶的。</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们便在这流动的秋色里,一边赏景,一边漫谈。所说的尽是将来——那仿佛触手可及、被我们小心翼翼攥紧的明天。她提起刚购置的新楼房,因为带一个阁楼,便转头对我说:“这个阁楼就是你的天地了。摆上四五架书橱,足够收容你那些宝贝藏书;再布置一间家庭影院,添一套茶席,朋友来了,也有地方自在相聚。”我们又说,等她做完手术身体恢复了,一定要下江南,去亲眼看看古诗里写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到底是怎样一种风光。我们还聊起女儿、女婿,还有刚上幼儿园的小外孙女。她轻声笑说:“下次我们一家人一起来看红叶。”还零零碎碎说了些新州中医院的一些人和事……我们说了那么多、那么远,把所有对明天的期盼,都一一铺展在这蜿蜒的山道上,仿佛话说得越细,那美好的“以后”就越会笃定地来临。</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可谁又想得到呢?那一路絮絮的私语,那并肩前行的身影,那被漫山红叶默默见证的约定——竟成了我陪她走过的,最后一个景点。而那条下山的石阶,也仿佛是我们一同行尽的,最后一段人间旅途。</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自此,香山与我的妻,便在我的生命里一同凝固了。红叶再红,于我,也只是那片七年前背景下,她苍白面庞的映衬,是回光返照式的、令人心碎的美丽。</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直到前天夜里。</p><p class="ql-block">我忽然又梦到了她,梦得真真切切。梦里没有赤峰的初诊,没有北京的奔波,没有手术前夜的志忑。只有秋高气爽,天宇澄清,我和爱妻刘黎明,再一次拉着手无忧无虑地同游香山。景致美得不像人间。天是那种洗过的、湛蓝的瓷色,云一丝也无。阳光是金黄的,蜜糖似的,流淌在每一片舒展的叶子上。那红叶,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绚烂,层层叠叠,从山脚一直燃烧到山顶,像神仙打翻了调色盘,把所有的朱砂、曙红、赭石都慷慨地泼洒了下来,形成一片壮阔的、辉煌的火的海洋,光的合唱。我们走在一条寂静无人的小径上,脚下落叶沙沙,像是情人间永恒的低语。</p><p class="ql-block">她穿了一件我从未见过的红色羽绒服,鲜艳得如同树上最美的一枚枫叶,几乎要与这满山秋色融为一体。那条白色的围巾,依旧是七年前的那条,却崭新如初,松松地挽在颈间,随风轻轻地飘动,像一只欲飞的蝶。她回过头对我笑,眉眼弯弯,脸上是健康的、红润的光泽,那是病魔从未夺走的、她本来的样子。“好美。”她说。我也说:“好美。”不知是说景,还是说她。我们互相拍照,她倚着一棵老枫树,伸手去接一片将落未落的叶子,神情专注而温柔;她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背景是霞光般的林海,风吹起她的围巾和发梢,姿态洒脱如凌波的仙子……她忽然转过身,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带着从未有过的一点撒娇的意味,说:“给我做首诗吧。”</p><p class="ql-block">我便在梦里思索起来,诗句仿佛早就等在那里,自然而然地浮上心头。醒来时,那二十八个字竟还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里,一字不差:相携秋径共悠游,霜叶红如去岁稠。</p><p class="ql-block">殷勤最是西山色,遍染晴霞映卿眸。</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怔怔地坐在床沿,窗外天光微亮,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一半是酸楚的慰藉,一半是恍惚的怅惘。这一场梦,来得太突然,又太完满。或许,是她真的想我了,特地入梦来,要与我共赴这七年之约,补上那次被阴影笼罩的游历;或许,是她知道我心上的这块疤始终未曾愈合,便亲自来,用梦中完美的重逢,为我敷上一剂解药,告诉我她已无病痛;或许,是她想借着这敖汉出发、北京终结的旅程终点——香山,告诉我,她那里年年也有这么好的秋光,让我不必再为那最后的同行而哀恸,那“殷勤”的红叶,便是她年年岁岁平安的讯息。</p><p class="ql-block">这般想着,我再望向窗外平常的街景,心里竟也仿佛看到了千万片红叶,在风中翻飞、摇曳。那不再是刺目的、与悲伤相连的红,而是一种温暖的、明亮的、属于生命本身与永恒思念的颜色。它让我想起杜牧的句子,“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从前只觉得是写景的豪兴,如今才懂得,那是一种何等热烈的、超越时序与生命枯荣的礼赞。又想起白居易的“晓晴寒未起,霜叶满阶红”,虽带清寂,但那满阶的红,何尝不是一种丰盈的、沉淀下来的静美呢?就像她留在我生命里的记忆。</p><p class="ql-block">梦中的香山,或许才是我们真正的香山。它洗去了从敖汉到北京一路的奔波与惊惧,洗去了人世的无常与苦痛,只留下最美的秋光,最美的她,和那句“给我做首诗吧”的、温柔的命令。那首诗,我如今是写给她了。只是不知,她可还满意么?</p><p class="ql-block">我站起身,推开窗,深秋清冽的空气涌了进来。我忽然觉得,趁红叶尚红,我或许,可以再去一次香山了。不是去凭吊伤心的旧地,而是去赴一个光明的约,去再看一看,那年年殷勤、红遍千峰的,爱的箴言与生命的证言。</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作者简介</b></p><p class="ql-block">高天宏,中华诗词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楹联学会、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多家文学组织、平台顾问、导师,特邀诗词点评人,赤峰诗词学会诗词点评专委会主任,中华诗词之旗敖汉诗词学会名誉会长,曾任国家卫健委(原卫生部)基层医改重点联系点专家。出版的文学专著有散文集《高天流云博客文集》《流云心韵》上、下册,《闲人漫笔》《闲人慢笔续集》《永远的怀念》诗集《流云诗韵》《未晚斋诗稿》,小说集《花开荼蘼》等,计一百六十余万字。他编剧并任执行导演的微电影《谷乡之恋》和《“疫”往情深》曾多次获国内外大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