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龙的美篇

左龙

九九. 念慈父

九月九·念慈父

公元2025年10月29日，重阳佳节如期而至。世人皆趁此日登高望远、赏菊思亲，于我而言，这一天却始终是浸满哀思的刻度——先父林乔的忌日。

指尖轻掐细数，自1998年10月28日那个午时的噩梦突袭，父亲永远离开他操劳一生的家、眷恋不已的尘世，已然二十七个春秋。顺昌县老宅的每一寸砖瓦、每一缕风，仿佛仍萦绕着他最后的气息，任凭岁月冲刷，从未淡去。

二十七年风霜寒暑交替，世事变迁如过眼云烟，可每当“父亲”二字轻轻触碰心弦，心口的钝痛依旧清晰如昨，像富屯溪未散的晨雾，沉甸甸压在心头。他的一生，恰似那穿城而过的富屯溪水，奔涌间载着太多的坎坷与遗憾，却也藏着未曾言说的坚韧。

1926年十月，丙寅虎年的霜降刚过，寒意初染闽北大地，父亲作为林府长子呱呱坠地。彼时谁也未曾预料，这个啼哭的婴孩，未来会历经那般跌宕起伏的人生。1947年盛夏，战火硝烟弥漫全国，父亲于福建航海学院顺利毕业。彼时学校已为他安排妥当，将赴外轮担任大副，凭他的专业学识，未来从大副到船长的航道清晰可见，本可在广阔海洋上闯荡出一片天地。可祖母刘氏秀金的舐犊情深终究成了无法逾越的羁绊，她偷偷藏起了父亲的毕业证，断了他出海的念想。

壮志难酬的日子里，父亲曾在舞厅、赌场消磨过光阴，也曾在自家作坊里搭手做杂活，那些看似散漫的时光里，想来他心中定是憋着一股难以言说的不甘与怅惘。

林家长子的前路，终究在长辈的期许中慢慢铺陈。老太爷早年间便为他定下一门亲事，是个属羊的童养媳。那姑娘温顺勤勉，待父亲在福州马尾航海学校求学时，便已在林府操持内外，房前屋后打理得井井有条，默默盼着他学业有成、荣归故里，自己便能得偿所愿。可她终究天生命薄，未等到那一天便匆匆辞世，徒留一场空梦。

后来，老太爷与族中长辈永陶再度为父亲物色姻缘。离洋口不到三十里的大历镇，李姓财主家有位千金名唤盛玉，生得细皮嫩肉如温玉般莹润，且识文断字，更巧的是同样属羊。双方长辈一拍即合，这门亲事便就此定下。新中国诞生不久，1950年春节的喜庆尚未散尽，一顶红轿便将李家大小姐盛玉抬进了林府。俊朗挺拔的父亲与秀美温婉的母亲，在众亲友的簇拥与祝福中步入洞房，缔结百年之好——这，便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开端。

命运总爱在不经意间转个弯，给人希望又添波折。长女出生不久，上海外运公司递来橄榄枝，点名招收父亲从事外轮工作。以他的航海专业功底，入职便是见习大副，此后晋升大副、船长的前程触手可及。家中为此摆了饯行酒，亲友举杯相送，全家福上的父亲笑容明亮，眼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可就在临行前两天，上海那边传来消息：因外海鱼雷尚未排除干净，航海专业的人员暂缓行程，而同校下一届的叔伯兄弟林添功，因学的是轮机专业，得以顺利赴沪任职。

满心憧憬瞬间落空，父亲只好收拾行囊返回县城重新谋业。好在那个年代，拥有文凭的人寥寥无几，他的学识很快派上用场，顺利入职保险公司，凭借能力不久便升任经理。可世事难料，没过几年保险公司被撤销，父亲转而被银行接收，这一干，便是数十年光阴。

家庭成分的枷锁，成了父亲仕途上难以挣脱的阴霾。文革之前，他已是预备党员，心中揣着对共产主义的坚定信仰，勤恳工作盼着能为国家出力。可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洪流袭来，他的信仰与期许被击得粉碎，一切归零。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他从未抱怨，只是默默扛起家庭重担，在岁月里隐忍前行。

直到八十年代初，转机悄然出现。当年父亲在保险公司任职时，曾带过一位年轻的通信员陈美生，连识字断句都是父亲手把手教的。如今陈美生已是县人民银行的掌舵人，他专程找上门，诚挚邀请父亲重操旧业，参与重新开办保险公司的筹备工作——这无疑是父亲东山再起的绝佳良机。可那时，父亲正盘算着提前退休，让在集体单位上班的大儿子顶替补员，为家庭多一份安稳。思忖再三，他终究放弃了晋升的机会，毅然选择提前退休，将家庭的安稳置于个人前程之上。

父亲的一生，没有惊世骇俗的伟业，没有载入史册的丰功，却在平凡的岁月里活出了沉甸甸的重量。退休后，银行感念他的能力与人品，聘他为顾问，可他却更愿褪去头衔，只安心帮老客户打理存款。“老林你人好，钱放你这最放心，你想怎么存就怎么存”，往来客户的这句信任，便是对他为人最珍贵的赞誉。也正因这份信赖，他每月仅靠储蓄代办费便能收获数千元，日子过得从容踏实。

而富屯溪的一汪碧波，藏着父亲更为温暖的过往。六十年代初，顺昌县的富屯溪还是澄澈碧绿的模样，沿岸的码头便是天然的浴场。父亲是学航海的，游泳本就是必修课，加之常年练习，水性极好，是当地有名的“浪里白条”。每到傍晚，他总会去河里畅游一番，若是遇上有人溺水遇险，便会毫不犹豫地游过去施救。那些年，他从大河里救起的孩童与青年不计其数，傍晚时分河面上他奋力游弋的身影，成了码头边最让人安心的风景。

1998年10月28日，父亲在顺昌老宅悄然闭上了眼睛，永远离开了我们。10月30日，他的遗体在南平火化；10月31日，骨灰最初安葬于顺昌西门龙牛山，数年后又迁移至福州天堂陵园。出殡那天的盛况，至今想来仍历历在目：来自省、地、市、县的花圈源源不断涌来，挽联如雪；送葬的队伍从县工行后门一直排到县政府大门，人山人海，脚步沉重。中午与晚上的答谢宴摆了数十桌，每一张面孔都带着肃穆与惋惜——这，便是整个县城对他一生为人的最高认可。

父亲走的时候，该是带着满心无憾的。他与母亲盛玉亲手搭建的那个最初只有两人的小家，历经数十载烟火流转，早已枝繁叶茂，成长为二十五口人的大家族。这血脉的绵延里，藏着时光最温柔的印记：1981年，大女儿平迎来了家里第一个第三代，外甥帆的啼哭，为小院添了第一份隔代的欢喜；1983年，次子强与妻子江的儿子武云出生，小家伙攥紧的小拳头，像是握住了家族崭新的活力；1984年是热闹的一年，长子峰的长孙武舟、次女红的外甥女靖相继降临，一男一女的笑靥，让家中的欢乐翻了倍；1992年，三女华的儿子宇降生，又为这份血脉图谱添上浓重一笔。而后岁月里，玄孙辈的四个孩子陆续到来，让这份传承再续新篇。

这些年来，每一个新生命的啼哭都是最动听的礼赞，每一张鲜活的面孔都是最真切的延续。从两口之家到四世同堂，从柴米油盐的琐碎到儿孙绕膝的圆满，父亲用一生的守护与耕耘，浇灌出这棵枝繁叶茂的家族之树。这二十五口人，是他生命的延伸，是他爱与责任的见证，更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厚重、最珍贵的遗产。

爸爸，我亲爱的爸爸！

一转眼您离开我们二十七年了，

总想起您慈爱的眼神，

化成一颗颗热泪 滚烫而弥新。

一刹那 仿佛回到五十多年前，

凝噎中您拉我在雨中的手，

走过泥泞的童年、青涩的少年、奔波的青年，

如今成了失去父亲的老年汉子，

满心苍凉 仍在奔波。

万马群山 碧空旷野，

天堂陵上那一抷黄土，

藏着一世情缘 一生惦念，

血脉相连 亘古如磐，

这份如山父恩，

儿子穷尽一生 也无法偿还。

2025年10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