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平江（15）

钟老师心理咨询与写作

第15章《琉璃碎》

沈砚秋的琉璃瓶裂在子时，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瓶身上，裂纹像极了东巷的青石板路，蜿蜒着分向三个岔口——正对着三眼井的方向。她蹲在绣绷旁，指尖抚过瓶底的银粉“井”字，突然发现裂缝里卡着根头发，黑中带灰，长度比自己现在的发梢短三寸，发尾缠着的银线，与魏清宴银镯上的银屑，同出一炉。

这琉璃瓶是十年前的陪嫁，瓶身刻着缠枝莲纹，与顾晏之测绘包上的花纹一模一样。火夜后她总梦见这瓶子沉在井里，井水从裂纹里渗进来，泡得银粉字愈发清晰，像有人在水底用银粉写着“记起”二字。

巷口的老槐树被夜风吹得作响，树影投在墙上，像幅晃动的《井巷图》。沈砚秋抱着裂了缝的琉璃瓶往井边走，竹篮里的空水桶撞出“咚咚”的声，桶耳上的铜环与瓶身的裂纹相撞，竟发出“叮”的脆响——是《营造录》里记载的“井鸣”，说“器物相和，井眼自开”。

第二眼井的水面泛着冷光，映出的她头上插着支银簪，是十年前丢在井里的那支。沈砚秋伸手去捞，指尖刚碰到水面，井水突然往下陷，琉璃瓶从怀里滑落，“啪”地摔在井台上，碎成三片，每片都刻着半朵栀子花，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一朵。

“小心扎手。”

顾晏之的声音从雾里钻出来，他举着手电筒，光束扫过碎琉璃，照出瓶底沉着的半粒珍珠——是沈砚秋耳坠上的那半颗，珠面的缺口处，卡着根金线，与他测绘包上松脱的那根，原是同一股。

“《营造录》里说，琉璃碎成三片，对应三眼井。”顾晏之蹲下身，捡起最大的那块碎片，“你看这碎片的弧度，刚好能扣在第三眼井的轮廓上。”他往雾里走了几步，用碎片在地上划出个圆，圆边的青苔突然变得潮湿，像有井水从地下渗上来。

沈砚秋的指尖捏着最小的那块碎片，边缘的银粉蹭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顾晏之把她从井里捞出来时，手里就攥着这么块琉璃碎，当时他说“碎了的，能重拼”，现在看来，他早把碎片收进了测绘包的夹层。

魏清宴的修复铺亮着灯，门板合页轴里的孔雀蓝丝线松了半截，线头垂在地上，与琉璃碎片的裂纹重合。他正低头打磨块银片，银屑落在铜盘里，积成个“秋”字，与沈砚秋绣绷上的“砚”字，刚好拼成完整的“砚秋”。

“沈姑娘，这银片是顾先生送的。”魏清宴举起银片，上面的刻痕与琉璃瓶的缠枝莲纹严丝合缝，“他说十年前从井里捞上来时，银片上就缠着你的头发，长度比现在短三寸。”

沈砚秋的目光落在银片的刻痕里，那里嵌着点蓝——是孔雀蓝的绣线屑，与她绣绷上漏绣的第三眼井旁的丝线，同出一源。她突然明白，这银片原是琉璃瓶上的饰物，火夜时被震碎，掉进井里，被顾晏之捞起后，一直藏在测绘包里。

雾里传来陆明烛的药箱轱辘声，她提着盏马灯，灯光透过灯罩在地上投出个“井”字。“给魏伯送治烫伤的药膏，”她把药箱往井台上一放，箱底的铜锁弹开，滚出个油纸包，“这是从第三眼井的轮廓里挖的，你看里面。”

油纸包里是半块烧焦的绣布，上面绣着的银镯针脚里，缠着根孔雀蓝丝线，线头沾着点银粉——与琉璃瓶裂缝里的银线，同出一炉。陆明烛指着绣布上的井纹：“这布是十年前沈姑娘爹埋的，说‘布烂线存，井眼自现’。”

顾晏之突然抓起块琉璃碎片，往第三眼井的轮廓里按，碎片与地面的青苔纹路重合的瞬间，雾里传来“咔”的轻响，地面竟陷下去寸许，露出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下的泥土里，嵌着片绣布，上面绣的“锁心结”，与沈砚秋绣绷上的死扣，分毫不差。

“这结是你爹打的。”魏清宴的声音带着点沙哑，他腕间的银镯突然发烫，“十年前他把银镯交给我时，说‘等琉璃碎了，就把这结解开’。”他用银簪挑开结，里面掉出张纸条，上面画着三眼井的位置，第三眼井旁写着行字：“光绪二十三年，以琉璃为记，藏银梳于井下”。

沈砚秋的呼吸顿了顿，银梳——是她十年前送给顾晏之的那把，梳尾刻着“秋”字。她突然想起绣绷上漏绣的第三眼井，针脚在布背面拼出的“记起”二字，此刻正被月光照得发亮，与纸条上的字迹，笔画走势一模一样。

顾晏之的手电筒光束突然往下移，照在青石板下的泥土里，那里沉着半把银梳，梳齿间缠着的孔雀蓝丝线，与沈砚秋竹篮上的线，绞成了股。梳尾的“秋”字被泥土浸得发黑，却依然能看出是她的笔迹，与顾晏之测绘包上的“晏”字印章，刚好能拼在一起。

“十年前你说，银梳能记起头发的样子。”顾晏之把银梳递给沈砚秋，梳齿间的头发突然直立起来，与她现在的发梢相连，短了的三寸，竟在月光里慢慢补足，“断了的，真的长回来了。”

陆明烛打开药箱，里面的还魂草标本叶片突然舒展开，纹路与井壁的青苔重合，连缺角的位置都分毫不差。“魏伯说，这草是从第三眼井里长的，”她把标本往银梳旁一放，“叶片上的露水，与琉璃瓶里的井水，味道一样。”

雾渐渐散了，三眼井的轮廓在月光里愈发清晰。沈砚秋把三块琉璃碎片拼在井台上，裂缝里的银粉与银梳的银屑混在一起，在地上拼出个完整的“记”字。她突然明白，所谓遗忘，不过是记忆被打碎成碎片，藏在琉璃、银梳、绣线里，等着被时光的手，重新拼合。

顾晏之的手电筒光束照向第三眼井，井水清得能看见底，沉着半块琉璃、半截银梳，还有根缠着金线的头发。沈砚秋蹲在井边，与他并肩看着水底的倒影——红棉袄的自己与戴黑框眼镜的他正往井里放什么东西，动作轻柔，像在埋下个十年后才会发芽的秘密。

月光落在井台上，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三根缠绕的线，一头连着过去，一头系着现在。沈砚秋数着银梳的齿痕，一、二、三……第七根齿的凹槽里，卡着的银线突然松开，飘向第三眼井，像条游回源头的鱼，带着所有被遗忘的时光，终于找到了该在的位置。